初冬。
今天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这种时候本应呆在室内烤火取暖,最好来一杯热茶配上点心,手边有一两本小说打发时间,看得困了就睡觉,即便再睁眼已然天黑,那也是田明心里最舒服的雪天度过方法。
那个时候,田明还是个游医。作为医生他其实不怎么喜欢看晦涩难懂的医书,更喜欢天马行空的小说,尤其是大团圆结局的小说,没有人会离开的小说。
在田明只有几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因为病痛去世。那个时候他们的小村子没有医生,大家都是靠去镇上看医生来解决需求,但病重的田明父母已经没办法做到去镇上看病了,这个病一拖再拖,最后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在他们生命尽头的时候,有过一位老游医来过村子,为田明父母看了诊,用了药,但最后还是回天乏术。
田明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其他的家人,他生活的村子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穷人家居多,谁家也没能力多养一个小孩子。田明在村民们的帮助下处理好了父母的后事,正呆在家里无处可去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离开的那位老游医又折了回来,找到他,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
“跟着我虽然也是到处游荡,可能也没一口热饭吃,也会过着像流浪一样的生活,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教给你我毕生所学的医术。”
老游医环视着这小破房子,已经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站着一个小小的田明,巴巴地看着自己。
“这样你以后就可以来得及救下很多像你父母一样的人。”
小田明哪里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一个人应该是活不下去,如果不跟眼前的老头走,自己的前方根本没有路可以走。长大后的田明回想这段历史,即便是当时不跟老头走,自己可能也是离开家到处讨口吃的,跟流浪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小田明就跟着老游医走了,老游医去哪他就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走。
老游医教了他很多事情,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分辨草药,田明从做他的小小助手开始,慢慢积累经验,逐渐变得可以自己行医了。
但他还是跟在老游医后面,两个人一直一起沿着眼前的路走下去,走到哪里是哪里。
然后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就这么过了十几年,老游医走了。
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即便再精通医术,知道了更多疑难杂症,可以分辨再多的花草树木,终究还是抵挡不了生命流逝。
不过好在老游医不是因为病痛而走的,就好像猫在将死之际就会知道自己的死期,之前还和田明周游天下的他老人家,突然说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但那个时候他们正好在山上,只找到了干净一点的山洞,换做是以前老人家肯定不高兴,但那天他只是说,这里也不错,这里就够好了。
田明开玩笑道:“老爷子怎么突然就不挑剔了。”
后来想想,不知道是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应该是不想让田明看见他的死状,他非要让田明去门口值夜,还说万一有熊什么的过来怎么办,你要是不在外面值夜,我们两个都得在睡觉的时候被熊咬啦,咔嚓一口我们就都死掉啦。
田明说哪里来的熊,不会有熊的。
但他就是很坚持要田明在外面守夜。田明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在山洞外面呆了一晚上。
后来田明回想这件事,他该想到的。整整一晚上都没进去看看他老人家睡得怎么样,他就只是坐在山洞外面,守着洞口,守着篝火,迷迷糊糊地守夜,最后还是睡着了。
等他醒了,进去叫老爷子起来,收拾收拾下山了。但田明当然叫不醒他老人家,他已经凉透了,一点温度都没有,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那之后,路就变成只有田明自己一个人走了。
老爷子走了之后,田明自己行医之时总会想到一些和老爷子一起时的事情,就好像老爷子还在自己身边。在田明还青涩时,每当遇到一些即便是用尽他们所学都救不回来的人时,有的家属会哭天抢地,有的会很呆滞地看着这一切,有的就好似无事发生。田明看着这些人,看着逝者的脸,总是还来不及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爷子总是会赶他去做事,让他离开这个场景。
晚上,老爷子会和他说,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只要尽力了,就不愧对患者。但是田明,有的人不是希望医生能治好病,有的事情比治病更重要,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直到老爷子走了,田明也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今天的目的地是沿着这条路走到前面的城镇。田明收起地图,他好些日子没有正经地找个地方住下吃口热饭了,眼下这个地方离城里不远,走走就到了。
但下雪天走远路还是很累人的,况且这雪是一点要停的样子都没有。
走着走着,田明注意到前面有个小村子,这村子太小了,甚至都没有在地图上被标注出来。
正巧肚子饿了,离前面的城镇也还有一点路,田明想着,要不然就先去村子里找找有没有吃饭的地方,吃过了再去城里找个地方住。
但刚一进村,就听见村民们围着一户民家议论纷纷,他刚想凑近看个热闹,就听见村民的唉声叹气。
“这孩子已经烧了两天不见退,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趁早送到镇上医生那里看看吧?”
“可这雪一直不见消停,小孩子带出去怕是受不住……”
“而且大姐家也没有多少钱能拿去看医生……”
“但是小孩总要看医生。”
“唉,哪有这么简单……”
田明探头,看见村民们围着的民家简陋且窄小,一看便是拮据人家,透过大门往里就能看见屋里只有简单的床和桌子等家具,床上坐着妇人抱着小孩,看上去才刚刚一岁左右,不知是高烧还是天寒地冻,小脸通红。屋里还有她的丈夫和几位年长村民正在忙前忙后,但似乎也对现状无能为力,怀抱小儿的妇人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想来必然是诸多条件限制让他们对小儿高烧心有余而力不足。
屋里,丈夫说:“还是带孩子去镇上看医生吧,一直这么下去都要烧坏了。”
妇人显然并不同意:“你看看外面这么大雪,万一他冻到,更严重了怎么办?现在去镇上怎么也要晚上才能到了,时间太久了,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
“多带点衣服被子裹一裹,我们现在出发吧。”丈夫看上去已经不能再等,“都已经烧了两天了。”
妇人看上去还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村民们也明白妇人在担心什么,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人群中偶尔听见一两声叹气。
田明游历路上遇到过很多这种事,也有过很多帮忙诊断的经验,疑难杂症当然是建议他们去镇上的医院,但小病小痛的话让乡村医生看看一般也可以解决。他小声问周围的村民:“这个村子没有医生吗?”
村民回答:“我们这穷乡僻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村里原本的医生早几年就已经搬到镇上去了,想看医生就得去镇上,但是徒步去镇上怎么也要一天,更别提这鹅毛大雪……”话说到一半,村民好像突然发现田明不是本村村民,“你不是我们这里的吧,是哪位?”
没有回答村民的问题,见两人仍在为难,田明拨开围观的村民,自告奋勇道:“你们好,我是个游医……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吗?”
听见有人这么说,村民们一下子议论纷纷。
这种场合田明见得多了,每次对于自己的自荐,即便是没有村医的村子也总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但多数人都会让自己看看病症,就算最后可能不会按照自己的医嘱来,但对于田明来说那也是难能可贵的锻炼机会。
屋里几人听见了田明的话,纷纷回头看向门口,田明原先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本就只是打算来看看有没有住宿吃饭的地方,但村民们却热情的把他拥进去,夫妇两人焦急地让他赶紧帮忙看看小儿是怎么了。
田明诊断过后,给小儿开了退烧药,这种药物作为应急药物经常会用到,田明一直都带在身上,他告知夫妇二人服用剂量和次数,以及小儿发烧的注意事项,然后将剂量内药物准备好递给夫妇俩。
妇人抱着孩子,感谢道:“真谢谢医生,要不是你,我们还得去镇上找医生,这天寒地冻我们也怕让孩子病情恶化……”
妇人的丈夫也一同感谢田明:“是啊,镇上太远了,我们这里又没有医生,遇到这种事情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幸好您路过伸出援手。药钱我该给您多少?您留下来吃饭吧?”
夫妇俩生活拮据,屋里甚至没有像样的家具,衣衫被褥也看得出来使用了许多年,想必没有多少余钱。田明婉言谢绝了夫妇,说:“药钱就不用了,孩子恢复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夫妇还在执着于“一定要付医生钱”,村民们也在门口堵着说要请吃饭,田明推辞不下,就说:“其实我游历在外居无定所,今天路过这里还没有找到地方下榻吃饭,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在这里住一晚?一晚上就可以了。”
夫妇欣然答应,丈夫说:“不介意的话您就在我们这里吃饭吧,您这样帮助小儿,我们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地方也太说不过去。”
田明也不再推辞,一方面他也想着可以观察一下小儿服药后的状况,一方面他确实也没地方吃饭睡觉。
好在退烧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第二天早上孩子已经从高烧退到低烧。田明看诊后告诉夫妇俩再给孩子吃一次退烧药应该就可以停药了,之后要注意孩子的保暖,必要时还是要到镇上的医院看看。夫妇谢过田明,正当他准备收拾一下离开这里的时候,男人拦住了他。
“医生,其实,不知您注意到没有,昨日您来到这里的时候外面不是聚集了很多村民吗,自上周起就有很多村民开始咳嗽,我和妻子也有点咳嗽,原本我们没有太在意这个事情,但是小儿发烧后大家才注意到大伙咳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田明昨天自然是注意到了,但当时他的关注点在小儿高烧上,没有深入了解这件事。现在想来,可能是有风寒在这里传染开来,这样下去只怕会反复感染其他体弱的年幼年老者。
男人也是有同样的顾虑,毕竟小儿发烧才刚刚好转,如果接下来因为村人甚至父母本身都感染了风寒反复患病,那情况就严峻许多,“如果医生您接下来还没有去处的话,不妨留在这里为大家医治风寒,我相信大家都会很感激你的,而且药钱大家凑一凑也能凑出来……”
田明于是又放下了自己的行李,挨家挨户询问是否有风寒感冒咳嗽的症状,逐一看诊和登记好后,拿着村民大伙凑出来的药钱前往镇上的药店购买药草回来熬药分发,如此反复了数次,一周时间马上要过完了。
村里的孩子也和他熟络起来,俨然已经把他当村子里的一员,加上这个村子少有外人进来,孩子们经常跟着他熬药看诊,田明也会时常给他们讲一些平时经常可以用到的行医知识,大家都很喜欢田明。
要不然我就留在这里当医生好了。田明熬药的时候突发奇想。
他当然不是喜欢居无定所才当游医的,如果有地方可以定居,可以天天回来吃口热饭,可以自给自足,谁愿意这样到处游荡,今日不知明日事。
田明也不是不喜欢游医的生活,见识到不同的风土人情和挑战不同的病症,尤其是能帮到需要帮助的人,这就是他作为医生最大的坚持,比起在这里定居,还是到处游历,一边学习一边帮助需要医治的人,这样的生活更符合他的想法。
他检查最近的登记的病例,一边想着要补充什么药草,一边对病例进行整理,村东边的大爷咳嗽有好转了,可以暂时给他停药观察一下看看,村西边的大娘出现了头痛的症状,明天去采购药草的时候要记得买一点阵痛退热的药草,我想想,要用什么药草最好……
恍然间,眼前的字迹有点模糊不清,田明用力摇头,但头晕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想要休息一下,但脑中却浮现了一个想法——该不会自己也染上风寒了吧?
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之前就被村中大爷劝过,你一个人又要看诊又要上镇上采购,还得熬药,这样操劳身子会垮的,当时田明还安慰老大爷说,大爷我到处游历惯了,身体好着呢,没事的,你们快点恢复健康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喝了药快点回去休息吧。大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明天采购的时候得多买自己一份药了……”田明又在登记本上写好要买的东西,收拾了明天的行囊早早休息。
但第三天,当他采购归来,却发现村中吵吵嚷嚷,像是出了什么事一样。
他朝着声音的地方跑过去一看,发现是那夫妇家,还未走近就听见妇人的号哭和村民议论不休的声音,但那声音听上去更多的,是愤怒。
田明想要走近一点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就被外围的村民发现了,那村民似乎就是在找他,一发现他就扯着嗓子大叫:“医生回来了,在那里!”
田明还以为他们是要找自己看紧急病例,本加快了脚步走过去,但村民们的脚步比他更快,一把抓住田明肩膀就用力猛推他一下,力道之大让田明连连后退几步,差点踉跄要摔倒。
“庸医!”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就看着来势汹汹的壮年村民纷纷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好几人直接上手推搡,田明一个人顶不住这么多人的冲撞,直直被推倒在地,自己的背包也被人抢走摔在地上。
一回来就被这样对待,田明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捞过自己的背包试图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大家辱骂的声音盖过了他,又或者大家根本不愿听他的话,直到一声尖细的妇人哭叫由远至近赶来,田明认出这是那夫妇家的妇人,他原本还想向他们询问,但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妇人满脸的泪痕以及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儿。
已然毫无生气。
田明顾不得背包,爬起来想要去看看小儿的状况,却被人一把推到地上,妇人的骂声接踵而至:“你这庸医,杀人犯!害死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
“怎么会……”
“就是你开的退烧药害死了我的孩子!”妇人的丈夫也从屋里赶出来,拨开人群站在仍在号哭的妇人身边,神情悲痛,但更多的是愤怒:“我孩子昨日又发起了高烧,我给他吃了你开的退烧药,但是完全没用!你不是已经把他治好了吗,他怎么又会发烧,你到底会不会看病,不会看为什么要害我们!”
田明仍想站起来,但周围的村民根本不允许他有其他动作,田明只能护着自己的背包,问:“小儿昨日发烧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你们怎么没叫我去看?”
“你当时不是去采购了吗!”
“而且我们吃了你做的药也没有马上就好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医生……”
“对啊,怎么治不好病?”
“我们还给他凑了钱买药,该不会都被他骗了吧?”
“骗子!还钱!”
村民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完全不给田明解释的机会,又或者,根本不需要田明的解释。
田明张了张口,对于小儿高烧的复发此刻他已经有了判断,但那已经没有用,小儿已经离开了。
他抓紧了自己的背包,里面有自己刚买回来的药草,有一些随身携带的应急药物和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钱。
该怎么办,要逃走吗?可是这里这么多人围着,自己孤身一人也不敌这么多做农活做惯了的青壮年。
况且,田明不觉得自己有错。
村人的风寒感冒加上这种风雪天气原本就痊愈得慢,而且经常无缘无故复发,虽然还没有找到源头在哪里,但应该是有人将疫病源头带了进来导致人们反复感染,自己的草药可以治愈人们的感染,但却赶不及村民们反复感染快。小儿的高烧原本已经痊愈了,但鉴于最近夫妇二人也有感染迹象,应该是夫妇二人将疫病又带给了大病初愈身体尚不强健的小儿,所以才导致小儿反复发烧,然而那小儿的身体不能承受短时间内反复染病,即便服用田明的应急药物也回天乏术。
但此时此刻说这些也已经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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