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客厅里，昏暗的灯亮着，季明旭独自一人坐在地毯上，仔细地把放在桌上的手机拆开。
最后，他用手指夹出一个极小的圆形追踪器，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
他眼神暗了暗，并没有把追踪器摧毁，而是把它装到小小的塑封袋子中。
他把手机重新组装好，刚刚开机，就看见肖一决给他发了信息，图片是佛罗里达黄昏的海。
“海边的日落最好。”
在季明旭的记忆中，他是这么和肖一决说的。
肖一决真的没有变吗？他想。
他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是否可以保持本心，手指不沾腥血。
他的眼神在手机信息和追踪器中移动，想了好一会儿，感到极其的烦躁。季明旭不耐烦地抓起新的车钥匙，“嘭！”地关上门，动身去大钟寺。
敲鱼木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对于听客，它是佛祖禅意的低语。但对于敲鱼木的老和尚，它是生命倒计的钟，每敲一次，鲜活的生命就从干枯的身体中抽走一些。
季明旭穿过一幅又一幅从房梁垂下来的巨大经幡，跪坐到形容枯槁的老和尚面前。
老和尚依旧闭着眼，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低语古老的经文。
过了好一会儿，老和尚才把木槌轻轻放下，睁开浑浊的眼：“明旭。”
“师傅。”季明旭双手合十，朝老和尚拜了几拜。
“你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
“有没有好好读经打坐？”
“有，每日都有，闲下来的时候，也常常抄经文。”
老和尚笑了，脸上的皱纹就好像老树充满褶皱的树皮，但是浑浊的眼里看得见敞亮的笑意：“你小子就是个假和尚，读的经书比庙里的和尚都多，但其实心里浮得很。”
“师傅教训得是。”季明旭低下头，在香炉里添了几块檀香木。
“听说你前几日也有来。”
“前几日来拜佛的时候遇见了熟人，便没有来见师傅。”
“无妨。只不过能在佛祖面前遇见故人，说明你们有缘。”
季明旭点点头，说道：“那天之后，我记起了困扰多年的问题，想再向师傅请教。”
老和尚阖了阖眼，示意季明旭说下去。
“一个人在凶恶的环境里呆了很久，内心里还会有善意吗？”
“众生皆有佛性。每个人心里都有善恶，你看到他的善，他便是好人；你看到他的恶，他便是恶人。这取决于你愿意相信他的哪一面，亦或者，他愿意展现给你哪一面。”
“那他是有罪，还是无罪？”
“人岂有无罪？不过很多时候，人无法知道自身到底是施罪者，还是受罪者。”
季明旭内心深处似乎被重重砸了一拳，他微微瞪大了眼，抬起头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伸出手，和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季明旭一般，轻轻拍了拍季明旭的脑袋：“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想明白。”
“以往纵使我问多少遍，师傅你也从不告诉我答案。”季明旭道。
老和尚回答：“这不是答案。每个人最后都有自己评定的方式，我以前之所以不告诉你，是希望你自己能想明白，是希望你对很多事情可以做到真正的释怀。
但你现在遇到了让你重新想起这个问题的人，所以我想你暂时需要一个‘答案’。”
“暂时？”
“如果你还没真正走进他，就在寻找评判他善恶的借口，那你要怎么样去真正地去评判他的善恶呢？”
季明旭沉默了下来。
“不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佛，去自己的世界里普渡众生。只需凡事不想得太坏，也不想得太好。”老和尚说，“不想得太好，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想得太坏，是给别人留一条退路。”
季明旭沉思了一会儿，起身道：“我明白了，师傅。”
他正要推开木门，又听见身后的老和尚道：“今日起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季明旭有些惊愕，转头问：“为什么？”
“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我已时日无多，而且还是出家人，不需要再有什么牵挂。师徒一场，你能常常记起我的教诲便好。”老和尚缓缓阖上眼，拾起木槌，再次“笃、笃”地敲起木鱼：“为师不求你要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只希望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渡你的苦厄，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
季明旭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老和尚时，只有五岁的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老和尚没有笑，也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牵起他的手，给他买了串糖葫芦。他那么小，便一下子就被糖衣炮弹收买了。
“小姑娘们都说吃点甜的都会开心，原来你也算是小姑娘啊？”老和尚老顽童似的，无奈地耸耸肩，“不过你是个容易开心的孩子。为师会帮你祈福的。”
季明旭久久地沉默，最后，才双手再次合十，朝师傅最后行了个礼：“谢谢……师傅。”
肖一决没有想到，他发给小和尚的信息居然在第四天傍晚得到了回复。
他正躺在床上焦头烂额地思考计划，方案排除了一个又一个，就听见手机设置的特别提示声。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手指戳着屏幕点开信息箱。
小和尚：“秦谷岛，这里是离延京最近的海。”
图片就是秦谷岛的黄昏。
肖一决仿佛听见了海浪的哗哗声和海鸥的鸣叫。
他飞速点开小和尚的定位信息，发现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就在秦谷岛。
肖一决冲进洗手间，用水抹了把脸，抓起黑色外套就往外头跑。坐高铁只要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秦谷岛。
到底是年轻人，还没迂腐。过了这么些天，肖一决就可以熟练地使用各种中国城市交通方式了。他一路笑得灿烂，甚至检票的小姐姐都忍不住问他有什么好事。
“去找老婆。”肖一决笑着回答。
检票小姐姐们纷纷感叹如果自己有像肖一决这样帅气又专一的对象就好了。
其实肖一决压根不敢真的去和小和尚见面，只不过他觉得，远远地望上一眼，就可以高兴很久。
好几天没见了，实在想念。
高铁以每小时300公里的高速穿梭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满心欢喜的肖一决趴在窗口，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定位显示小和尚在渤海海岸边。小和尚在看海吗？肖一决想，脑子里便浮现出小和尚坐在沙滩上看海的样子。安静，淡然。
到了秦谷岛，他冲出车站，穿过大厅里的人潮，喘着气奔跑着，来到海岸边。
这里很热闹，有少年在开篝火晚会，音响里，《晴天》也播放到了第二轮的副歌处，围成一个大圈的少年扯着嗓子高歌着，呐喊、欢呼、迎接18岁的盛夏光年。
而再远一些，就是露天的沙滩餐厅，白色的藤椅，沾着水的鲜花，是适合情侣约会的浪漫布景。
肖一决转着脑袋，四处寻找着。少年们的篝火噼噼啪啪地发出结束的尾声，火光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烟雾飘飘绕绕聚聚散散，肖一决透过缭绕的烟火看见，季明旭穿着黑色西装，和一位穿着玫红色吊带裙的女人聊着天，脸上带着肖一决不曾见过的笑容。
世界仿佛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刺得眼睛生疼的鲜花和笑容，世界仿佛失去了声响，只剩下似有似无的聊笑声。
肖一决愣愣地看着一切，手甚至不自在起来，不知道要放在哪。最后，他摸到了口袋里的烟，机械地放到嘴边，吸了一口，才发现自己压根没点燃。
直到这时候，肖一决才恍然大悟，他和小和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肖一决连一个合法的身份都没有，他在国内的所有证件全是假的，他就像活在城市角落里的蝼蚁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他唯一可以实现价值的地方，就是杀人。
而季明旭在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的生活，他和肖一决是不同的。
肖一决突然笑起来。他掏出打火机，抽着烟，一边笑，一边看着远处的季明旭。烟抽着抽着就又停了，因为泪水把香烟打湿。
少年们的篝火闪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了。肖一决周遭的一切遁入黑暗，只剩下白色藤桌上，浪漫的烛光还亮着，男女主人公在海浪声**进晚餐。
每个人总觉得自己是自己人生中的主角，总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到最后才会发现那只是别人最微不足道的施舍。
肖一决抹掉眼泪，把烟头在手掌中揉碎，插着兜，转身离开。
ヘ(_ _ヘ)如果觉得尚可阅读，动动小手帮我评个分留个评论罢，谢谢各位看官老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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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人生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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