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紧张感，如同退潮后滞留在沙滩上的水渍，在成绩公布这天，被彻底蒸发殆尽，只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各科试卷和那张白色的、印着密密麻麻名字和数字的年级大榜，成了课间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欢呼雀跃的，捶胸顿足的，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对着试卷答案唉声叹气的，还有默默坐在座位上盯着某个分数发呆的……青春的悲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直接而喧嚣。
沈寒星挤在人群里，目光快速地在年级大榜上搜寻。她先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年级第188名，班级第25。一个不算突出但足以交代的中游位置，她松了口气，还算满意。然后，她的视线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向上移动了几行，落在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上。
苏澄影，年级第487名，班级第38名。
数学：91分。语文：85分。英语：89分。物理：87分……各科成绩均匀地、精准地分布在中游偏上的区间，与她上次期中考试的名次相差无几。
一股混杂着“果然如此”的安心和更深层次心疼的情绪，悄然漫上沈寒星的心头。她看着那个名字和后面一串看似平常的数字，仿佛能看到苏澄影在考场上，如何冷静地审题，如何精确地计算着每一道题的得分，如何巧妙地避开那些可能暴露真实水平的“超纲”解法，最终将总分牢牢锁定在这个安全区域。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算能力、对知识体系的透彻理解以及对“普通”的精准模仿？
这根本不是游刃有余，这是一场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的、精密的自我约束，是一场与自身天赋背道而驰的、孤独的跋涉。
“哇！顾云昭又是年级前十！太强了吧！”旁边传来林栀予毫不掩饰的、与有荣焉的赞叹声。她正指着榜单最顶端的位置，娃娃脸上满是骄傲。
沈寒星抬头看去，顾云昭的名字赫然排在年级第八。而林栀予自己的名字也在前一百五十名内，是一个符合她活泼开朗形象的、不错的成绩。
“还好啦。”顾云昭的声音依旧清淡，但站在林栀予身边，她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似乎柔和了许多。她的目光也扫过榜单，在苏澄影的名字上略微停顿了零点几秒，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又平静地移开。
“哎，苏澄影，你这次数学考得不错啊，91分呢！”一个前排的女生回过头，对刚刚走到座位旁的苏澄影说道，语气带着单纯的友好。
苏澄影正低头整理着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闻言抬起头，对那个女生露出一个浅淡而礼貌的微笑：“运气比较好，碰到的题型都复习到了。”
她的声音轻柔，表情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
沈寒星却注意到，她握着试卷边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那精心扮演的“平常”之下，是一根始终紧绷的弦。
“啧啧，陆止安那家伙，数学果然又是88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是怎么做到的？”另一边，有男生指着榜单上陆止安的名字，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点点的羡慕嫉妒。
沈寒星顺着望去，果然看到陆止安的名字后面，数学成绩赫然写着“88”。而他的总排名，也一如既往地徘徊在年级中下游，与他那偶尔流露出的、漫不经心的犀利全然不符。
这些隐藏在普通表象之下的惊涛骇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窥见一斑。
上课铃响，人群各自回到座位。数学老师老李抱着那摞被反复研究的试卷走上了讲台。他没有立刻讲解，而是用他那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台下。
“这次月考，整体难度适中，但有些题目的陷阱设置得很巧妙。”老李的声音洪亮，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大部分同学发挥正常，但也有个别同学……”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从苏澄影的方向掠过，快得像一阵风，但一直密切关注着的沈寒星，心脏却猛地一缩。
“……在一些基础题上出现了不该有的失误，值得反思。”老李接上了后半句，开始讲解试卷。
沈寒星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心底那根名为“担忧”的弦，却被拨动了。老李是经验丰富的教师，苏澄影这种长期、稳定、近乎完美的“中游”表现，会不会本身就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看向苏澄影。苏澄影坐姿端正，目光跟随着老李的讲解，时不时在试卷上做着笔记，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道审视的目光与她毫无关系。
但沈寒星知道，她一定感受到了。那种被潜在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的重量。
这节课，沈寒星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讲台上挥斥方遒的老李，又看看身旁安静得像一滴水的苏澄影，一种想要保护什么的**，在她心里愈发强烈。
下课铃响，老李前脚离开，林栀予后脚就凑了过来，趴在沈寒星的桌子上，小声说：“喂，你们发现没？李老师刚才好像看了苏澄影一眼诶。”
沈寒星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吗？你看错了吧。李老师不是经常这么扫视全班吗？”
“是吗？”林栀予歪着头，将信将疑，“可能吧……不过苏澄影这次数学考得是挺好的，那道压轴题我们班没几个人做对，她好像步骤都写对了。”
苏澄影整理书本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轻声说：“那道题……我之前在参考书上见过类似的。”
理由完美无缺。
沈寒星却在她低垂的眼睫下，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紧绷。
放学时，天空又飘起了细细的秋雨，寒意渐浓。沈寒星和苏澄影共撑着一把伞，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而压抑的声响。
“如果……”沈寒星望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路灯，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如果有一天，不需要再这样‘运气好’了……你会不会觉得更轻松一点？”
她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苏澄影懂。
苏澄影的脚步几不可查地放缓了。她沉默着，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沈寒星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听到了一个很轻、却带着某种沉重力量的声音：
“不知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几乎要融进雨声里：
“但至少现在……这样最好。”
沈寒星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她。苏澄影也抬起头，雨水氤氲的雾气中，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那里面没有委屈，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认清了现实、并选择与之共存的、温柔的孤勇。
沈寒星忽然明白了。苏澄影守护的，或许不仅仅是她自己的秘密，还有她所在意的、某种来之不易的平静。这份“控分”的背后，是她与整个世界沉默达成的、一份无人知晓的契约。
她伸出手，不是去握苏澄影的手，而是轻轻拂去了她肩膀上溅到的一滴雨珠。
“嗯。”沈寒星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雨大了，我们走快点。”
她将伞更向苏澄影那边倾斜了些，两人加快脚步，并肩走入愈发绵密的雨幕中。有些答案，不需要急切地寻找。她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等云开，等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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