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那场当众的、近乎羞辱的争执,如同一道深刻的裂痕,将过去所有温情与默契的表象彻底撕碎。朝堂之上,君臣之隙已昭然若揭。
自那日后,刘肇再未单独召见过郑众。所有的奏章批复、政事咨询,他都转向了光禄勋郭璜,以及几位新近提拔的、以“恭顺”著称的年轻官员。郑众这个曾经权倾内外的中常侍、剿乡侯,仿佛一夜之间被架空,变得无足轻重。
郑众依旧每日上朝,依旧处理着中常侍分内的宫廷事务,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道围绕在他周身、由天子恩宠构筑的光环,正在迅速黯淡。他变得更加沉默,身影在庞大的宫城中,显得格外孤寂。
这是一种无声的惩戒,比任何直接的责罚更令人难堪。刘肇在用这种极致的冷落,宣示着他的不满,惩罚着郑众那日的“冒犯”,更是在报复那份他无法掌控、无法回应的冰冷。
这日,郑众按例在尚书台处理完一批无关紧要的文书,正准备离开,一名小黄门匆匆赶来。
“侯爷,”小黄门神色有些惶恐,“陛下传召。”
郑众的心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已经整整十日,刘肇未曾单独与他说过一句话。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平静道:“带路。”
然而,小黄门引领的方向,并非他熟悉的温室殿,而是通往北宫方向,一处靠近宫墙、相对偏僻的殿阁——承福殿。这里通常是存放旧物、安置一些不得宠或年老太妃的地方,平日里少有人至。
殿内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气息。刘肇并未坐在正中的主位,而是负手站在一扇窗前,望着窗外荒芜的庭院。他穿着常服,背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执拗的冷硬。
“臣,郑众,参见陛下。”郑众依礼参拜,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刘肇没有回头,也没有让他起身。沉默在殿内蔓延,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
过了许久,久到郑众跪在冰冷地面的膝盖开始传来刺痛,刘肇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郑众,你可知罪?”
郑众垂首:“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愚钝?”刘肇终于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冷笑,“你剿乡侯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怎么会愚钝?你只是……不把朕放在眼里罢了。”
郑众心头一痛,闭了闭眼:“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刘肇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跪伏在地的身影,“朕且问你,三年前,先帝大丧期间,窦宪曾密令你监视朕与清河王刘庆的往来,你为何隐瞒不报?”
郑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这件事极其隐秘,他当年虚与委蛇,并未真正执行,且事后已用其他方式化解,刘肇是如何得知?且为何在此时旧事重提?
“陛下,此事……”
“朕要听实话!”刘肇打断他,语气凌厉。
郑众看着少年天子眼中那混合着猜忌、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神情,心中了然。这并非真的要追究一件陈年旧事,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继续折磨他、让他痛苦的借口。
他重新低下头,声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当时窦宪势大,陛下势孤,若臣贸然禀报,恐激化矛盾,对陛下不利。臣假意应承,实则并未执行,亦未向窦宪传递任何对陛下不利的消息。此事,司徒丁鸿可作证,当时臣曾与他暗中商议。”
“好一个‘恐对陛下不利’!”刘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讥讽,“好一个与丁鸿商议!看来剿乡侯当年,就已深谙结党营私、左右逢源之道了!是不是觉得,在朕与窦宪之间左右摇摆,才能保住你的权势地位?!”
这话已是诛心之论。郑众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为了保全当时势单力薄的刘肇,殚精竭虑,周旋于虎狼之间,如今竟被曲解成“左右逢源”、“结党营私”!
他撑在地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抠入地砖的缝隙。巨大的屈辱和伤心让他浑身微微发抖,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蛮横的指责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用一种近乎破碎的气音道:“陛下……若如此认为,臣……无话可说。”
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仿佛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刘肇心中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反应!他想要郑众反驳,想要他激动,想要看到他因为自己的误解而痛苦失态!而不是这样,用沉默和顺从,将他所有的攻击都无声地化解,反而显得他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无话可说?好!很好!”刘肇气极,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奏章,狠狠摔在郑众面前的地上,“那这份弹劾你族人郑宏在乡里强占民田、欺压良善的奏章,你又作何解释?!朕的剿乡侯,这就是你郑家的门风吗?!”
奏章散开,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郑众看着那奏章,心彻底沉了下去。郑宏是他的一个远房侄儿,素行不端,他早已严令约束,却不想还是惹出了祸端。这确实是他的疏于管教之过。
但刘肇选择在此刻,用这种方式将此事抛出,其用意,再明显不过。
“臣……管教无方,甘受陛下责罚。”他涩声道。
“责罚?当然要罚!”刘肇绕着他走了两步,语气冰冷,“传朕旨意,剿乡侯郑众,御前失仪,约束族人不力,着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侯府半步!”
闭门思过!这等于变相的软禁。对于一个位同三公的列侯、天子近侍的中常侍而言,这是何等严厉而屈辱的惩罚!消息一旦传出,他在朝中本已摇摇欲坠的地位,将彻底崩塌。
郑众的身体晃了晃,最终,他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臣……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接受的不是惩罚,而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看着他这副样子,刘肇胸中的怒火奇迹般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冷的空虚和……恐慌。他赢了么?他用权势成功地惩罚了郑众,将他打落尘埃。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快意,反而像是亲手打碎了一件极其珍贵的瓷器,只剩下满手的冰冷碎片和无处安放的悔恨?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郑众已经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他的身形有些踉跄,脸色苍白如纸,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他看也没有看刘肇一眼,只是对着空荡荡的殿门方向,再次躬身一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承福殿。
夕阳的光线从殿门外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萧索与孤寂。
刘肇独自站在昏暗的殿内,看着郑众消失的方向,看着地上那份散落的奏章,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寒冷。他缓缓蹲下身,拾起那奏章,指尖拂过上面罗列的“罪状”,只觉得无比刺眼。
他知道,郑宏之事,可大可小。他本可以私下训诫,小惩大诫。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最伤人的方式。
“朕……到底在做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他成功地让郑众痛苦了。
可他自己,为何也如同被凌迟一般,痛彻心扉?
这场名为“惩戒”的较量,没有赢家。
只有两颗在权力与情感的漩涡中,互相折磨、遍体鳞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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