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曜三年,潼川城外,夜雨如注。
营火被雨一扑一灭,火星在泥水里挣扎两下,发出“嗤啦”的闷声,很快被黑暗吃干净。
军帐连成一片,绳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是敌营如林的火光,近处是大周残军绷到极致的静默——安静得不像一支军队,更像一口被拉满的弓,线条都在颤。
顾长陵站在雨里,甲胄未解,肩上只披着一件被雨浸得不干不湿的披风。雨水顺着盔缘不断往下淌,流过他下颌,落进锁骨,再顺着颈侧滑进甲缝,冰得像刀。
他面前摊着一封刚刚送来的诏书。
朱红的“诏”字在雨里被泡得有些晕开,却依旧扎眼。抬头一行年号,墨字在水痕间隐约发黑:
——大周贞曜三年,冬十月,皇帝诏曰。
下面短短数行:
“与燕军连战月余,潼川兵尽粮绝,朕恐生灵涂炭。今愿罢兵求和,遣使入燕军营,具陈降意……”
“降意”两字被雨水打散,糊成一团,却更显刺目。
传诏的小黄门缩着脖子站在雨里,衣角全湿透了,声音止不住发抖:“顾、顾将军……陛、陛下要——”
“住嘴。”
顾长陵低头的瞬间,雨水从他睫毛上一串串落下。
他指尖一紧,从小黄门手里把诏书抽过来——那一下,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指节发出的细微“喀”的一声。
周围几名副将面面相觑,雨打在他们盔甲上,“啪啪”乱响,没人敢先开口。
还是有人憋不住,试探着出声:“将军……陛下既已下诏求和,咱们……是不是当遵旨?”
“是啊,将军。”另一人压低声音,却还是压不住那股难以置信,“陛下亲下的诏……”
顾长陵没应。
他只是盯着诏书上那一行“罢兵求和”的字,眼底一点一点沉下去。
敌军围潼川三十六日。
城头上箭如雨下,她披甲上城,一直站在最前一线。
他记得她立在风雨里的模样——
披风猎猎,雨水打在她脸上,她只是抬手抹去,目光冷而亮,像一柄立在城中的剑。
她是那样一个人。
不肯低头,不肯认输。
——这样的人,会在贞曜三年,就写下一道“求和降燕”的诏书?
顾长陵心里缓慢浮出一个答案,冷得像被刀劈开:
除非,城里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除非,她打算亲自拿自己去换潼川。
雨顺着他的下颌不断往下滴。没人说话,只有雨声和远处敌营若有若无的战鼓声。
半晌,有副将忍不住了:“将军,兵符在陛下手里,军令也在陛下手里。若陛下真要降……”
“闭嘴。”
顾长陵抬眼,目光一拧。
雨声很大,可他这一声“闭嘴”,硬生生压过去。
几个副将同时怔住。
他们不是没见过顾长陵发怒,但这种冷到极致的怒气,是头一次。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很哑:“陛下……什么时候说过要‘降’?”
“诏上不是——”副将下意识伸手指向那封诏书。
顾长陵抬手,指尖用力一捏。
湿纸在他掌心“哗”地一声皱成一团,朱字被雨水淋开,和泥水搅在一起。
“那是她的字,”他咬住后槽牙,“不一定是她的心。”
“可将军——”有人还是忍不住,“军法如山,陛下既下了诏,咱们若抗旨……”
“若这真是她的‘心’,你以为她会容得我活到今日?”顾长陵冷笑,笑意却一点也不温,“潼川一役,若她当真为求一时苟安,早该将我押去祭旗。”
他抬头,看向被雨幕吞没的潼川城墙。
城头灯火寥落,却仍有一线光。
他看得出来——那是宣武殿的方向。
“陛下写这道诏,是逼敌近前,是拖他们入城,是……拿自己做饵。”
他一字一顿:“她在等我们。”
副将们面面相觑。
“可我们在城外。”
“城门紧闭,敌军重围,咱们就算想救……”
“所以——”
顾长陵转身,雨水沿着他盔甲缝隙往下流,冷得像一层层铁。
“我去。”
“将军!” 副将们全都变了脸色。
“将军不可——”
“擅离前线,弃军入城,这是死罪!”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顾长陵声音冷得像被刀磨过,“可若我不去——”
他看向潼川。
城墙在夜雨里像一具沉默的巨兽。
他仿佛还能看见那日她在殿门前的背影——
投降诏写成,她披甲出殿,背对满殿惊呼,只留一句:
“朕只是拖敌,朕在等他。”
她没说谁。可顾长陵知道。他知道得太清楚。
“若我不去,”他的声音低下来,却比雷更重,“她就真的要一个人,把这出戏演到底。”
“你们信不信——”
“她会一个人登城头,亲自入敌营,亲自谈这场‘和’。”
雨打在盔甲上,“啪啪”作响。
没有人接话。
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做得出来。
她是武元姝。
那个十七岁时敢在先帝前说“天下只需一人镇四境”的公主。
那个十九岁登基、二十岁亲征、二十一岁在潼川城头写求和诏的皇帝。
她从不拿旁人填坑。
真要赌命,她只会先把自己丢进去。
“将军——”一个副将咬牙,“那军中——”
“军中由你等坐镇。”顾长陵利落地拔下缰绳,翻身上马,“若敌有异动,守阵、不退。”
“若有军令追查,就说——”
他垂眸,手指一紧。
“就说我顾长陵——擅离前线,弃军入城,应斩。”
话落,他一夹马腹。
战马长嘶,破雨而出。
潼川城下。
夜更深了,雨却丝毫没有歇的意思。
敌军营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城头的火把也在风口摇晃。
顾长陵策马直奔城门。
城墙上很快有人看见这一骑,箭头齐齐转向。
“来者何人?!”
“潼川行营都督顾长陵——”
战马在城下急勒,溅起一片泥水。顾长陵抬起长枪,一枪重重戳在泥地中,整个人在雨幕中仰声喝道:
“潼川行营都督顾长陵——”
“请开城门!”
城头一片哗然。
“顾将军?!”
“他怎么在城下?不是在外阵——”
“守门的听着!”顾长陵仰头,声音压过风雨,“陛下在城中,军枢在宣武殿!”
“我要入城见陛下!”
“将军——”城头守将急得发抖,“军令有云,非陛下旨意不得开城门——”
“军令?”顾长陵冷笑一声,抬枪指天,“好一个军令!”
“若今日不问此诏,将来何谈军令?”
他抬声:“开门!”
上头还在犹豫,下头已经有人慌了:
“不能开!敌军还在外——”
“若是假冒——”
“那是顾将军的马!”有人认出来,“还有他那杆枪!”
“管他真不真——”守将狠狠咬牙,“陛下下过令,城门不开一个口!”
“再喊,再喊也不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城下那人,在这一刻压着雨声,喊出了整座潼川都能听见的一句——
“——臣欲死战!”
“陛下为何先降?!”
雨声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劈开。
“臣欲死战,陛下为何先降?”
这一声,撞上城墙,又被风刮回来,回荡在潼川的夜色里,仿佛一道生生撕裂死寂的雷。
城头的守军全都僵住了。
“他疯了……”有人喃喃,“这话——这话怎敢喊出口……”
“顾将军……”
“若被陛下听见——”
“——就该听见。”
没人发现,是谁在城头低声说了这一句。
宣武殿。
殿门半掩,帷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武元姝站在殿中央,外袍湿了一半,乌发贴在肩颈,背影却稳得像一柄插在城中的剑。
投降诏已经发出。敌军营中的探子,大概此刻正拿着那封诏去回禀他们的主帅。
——他们会以为她动摇了。
——会以为她愿意“罢兵求和”。
然后,他们会放松,迟疑,进退之间,露出破绽。
这一切,都是她算好的。
她只需要等——
等外阵的镇北军从背后掣杀,等顾长陵杀回城中,与她内外夹击。
她写那道诏的时候,指尖落在“求和”二字上,顿了一瞬。
——她向来不求和。
——她只求胜。
“陛下。”太监低声禀报,“敌营那边已见动静,似乎在收缩外围阵势。”
“嗯。”她淡淡一应,“再等等。”
她不看外头的雨,只看殿中铺开的军图。
顷刻间,帷幕一角被风猛地掀起。
远处,有一个撕裂风雨的声音,隐约传来。
“——臣欲死战!”
“陛下为何先降?!”
武元姝的手指,在军图上猛地一顿。
她抬头,睫影在烛火下颤了一瞬。
“谁在城下喧哗?”
“好像是……”内侍屏住呼吸,“……顾将军。”
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良久,才淡淡开口:“开城门。”
“把他给朕押进来。”
完结存稿文,慢慢来陪大家讲完这段故事。
前几章是潼川围城线,女帝和将军都会有各自的选择。
我是一杯好抹茶,欢迎收藏这本《陛下为何先降》,有任何想看的番外也可以留言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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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潼川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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