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比之前更加凶险数倍的陷阱。边境军务,敏感至极,尤其是涉及像定远侯这样与秦家曾有旧谊、甚至可能被牵连进“叛国案”疑云中的将领,对于秦彬而言,简直是雷区中的雷区,每一步都可能踩中预设的□□。
无论他如何回答,都可能被轻易地解读为对“旧党”势力的同情与回护,或者是对朝廷(亦即皇帝)决策的质疑与不满。
秦彬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几乎能感觉到,暗处似乎有一双阴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那是陆承恩及其掌控的锦衣卫那无处不在的窥探,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他抿了抿干燥得几乎要裂开的嘴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如同铁锈般的腥甜味道,那是极致的紧张与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之前更加小心,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语调的起伏,都可能成为催命的符咒。
他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胸膛中心脏狂跳的声响几乎要震破自己的耳膜。他似乎在极力地、艰难地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对于边境将士处境的本能关切,还有那被深深埋藏的、对于定远侯乃至其父过往情谊的复杂心绪。
再次开口时,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与平静,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陛下烛照万里,明见秋毫,军国大事,关乎社稷安危,自有圣意独运,非奴婢这等戴罪之身所能妄测。”
奴婢……奴婢只知,边疆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其用命效力,在于后方粮饷足备,更在于……朝廷与将士之间,上下一心,信而不疑。”
他依旧没有直接回答“准”或“驳”,而是再次将问题拔高到了一个更为根本、也更难以驳斥的层面——“信”。他先是强调了粮饷足备的重要性,这是客观事实,是维持军队战斗力的基础,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但更重要的是,他点出了“上下一心,信而不疑”。
这看似是在说边境将士需要来自朝廷、来自皇帝的绝对信任,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效死,何尝又不是在隐晦地、极其冒险地提醒这位多疑的帝王,猜忌过甚,监视过密,反而会寒了将士之心,动摇国之干城?
甚至……可能极其隐晦地、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地,暗指了其父当年那桩至今迷雾重重的“叛国”案,其根源或许就在于这“信”字之失?
这话语,绵里藏针,柔中带刚。
表面上恭顺无比,将自身姿态放到最低,实则将那最尖锐、最核心的问题,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姿态,抛回给了端坐于权力之巅的皇帝:您,是否真正信任为您戍守边疆的将领?这份超越物质给予的、精神层面的信任,才是维系边境长久安稳、将士用命的真正基石。
周澹然的眸色骤然转深,如同暴风雨前夕瞬间阴沉下来的天空,酝酿着无尽的雷霆。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随意扫视,而是化作了两道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箭矢,直射向秦彬那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头顶!好一个“信而不疑”!好一个秦彬!
他竟敢……他竟敢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以如此隐晦却又如此尖锐的言辞,去触及他心中那根最敏感、最不允许被任何人触碰的逆鳞!
那根关乎他帝王权威、关乎他统治根基、关乎他内心深处对于“忠诚”二字最根本质疑的弦!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空,凝固成了坚硬的琥珀,将殿内的一切都冻结其中。李德全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停滞了,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几层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刻,皇帝那积压的怒火将会如何如同火山般喷发,将这不知死活的罪奴,连同这殿内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然而,预想之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如同预期般降临。周澹然只是死死地盯着秦彬,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在那低垂的头颅上钻出两个洞来。
他胸膛几不可察地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即将破闸而出,但最终,又被那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压制了下去,重新恢复了那副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出青白色,但他终究没有拍案而起,没有厉声呵斥。
半晌,他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不含丝毫暖意,也不带任何赞许,只有一种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意味。“好一个‘上下一心,信而不疑’。”
他重复着这句话,每个字都像是从极北之地的冰层下凿出,带着凛冽的寒气,“你倒是……很会说话。” 这话语里的意味,复杂难辨。
是赞赏其机锋敏锐,洞察要害?还是嘲讽其胆大包天,竟敢暗讽君上?或许,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此刻正诡异地交织在这位年轻帝王的胸中。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也没有就这个危险的话题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将手边那份陆承恩呈上的、充满了猜忌与监视意味的密奏,随手、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扔到了桌角那一堆已批阅的奏折之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闷响。
这个看似随意的动作,似乎微妙地暗示了他对这份奏报,或者说,对其中所代表的那种无孔不入的猜忌之风,某种不置可否、乃至隐隐排斥的态度。
“磨墨。”他重新拿起那支朱笔,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与疏离,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汹涌、几乎要见血的对话从未发生,一切都只是午后阳光投下的一场幻觉。
秦彬依言上前,再次执起那枚沉手的御墨。只是这一次,他垂下的眼睫遮掩住的眸子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更深的警惕。他的手心,早已是一片冰凉的湿滑。
他知道,自己刚才无疑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周澹然没有当场发作,并不意味着这根刺就此被拔除。
恰恰相反,它可能已经更深、更狠地扎进了帝王那多疑的心底,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会带来更加难以预料的后果。脚下的路,似乎并未因这次“过关”而变得平坦,反而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自那日关于边境军务那场暗藏机锋的“问答”之后,养心殿内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周澹然不再就任何具体的政务询问秦彬的意见,甚至连之前那种带着明显嘲讽与试探意味的“考较”也彻底消失了。
他依旧让秦彬侍立在一旁,履行着研墨、铺纸、递笔等最基本的职责,仿佛秦彬真的只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过去、仅会依令而动的影子,一件安静而趁手的工具。
但这种过于刻意的平静,反而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秦彬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死寂的沉闷,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张力。
帝王的沉默,比起直接的斥责与惩罚,更让人捉摸不透,也更加心惊胆战。
他清晰地记得周澹然那双骤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冰的眸子,以及那声冰冷彻骨、含义不明的嗤笑。他知道,有些界限,自己可能在无意中已经踏过了,而那代价,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刻,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偿还。
他变得更加沉默,行动更加谨小慎微,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
每一次研墨,都全神贯注,确保手腕的力道均匀持久,墨汁的浓淡、润泽度都达到完美的状态;每一次为皇帝铺展宣纸,都动作轻柔如羽,边缘对齐,绝不起一丝褶皱;每一次递送蘸饱朱墨的御笔,都精准地把握时机与角度,绝不发出任何不该有的轻微碰撞声。
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悠长,生怕一丝稍重的气息,都会惊扰了御座上那尊心思难测、喜怒无常的神祇。
他的膝盖依旧时常在阴冷的清晨和长久的站立之后,传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酸痛,提醒着他那夜殿外冰冷的石阶,以及云舒偷偷为他敷上热毛巾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盛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
那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无比的温暖,是这片冰冷无情宫墙之内,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尚且活着、尚且被一丝人性光辉所照耀的证据。
这日午后,周澹然小憩刚醒,神色间带着一丝难得的慵懒与松弛,褪去了平日处理政务时的锐利与冷峻。
他并未立刻回到御案前,而是随意地靠在窗边铺设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信手翻阅着一本讲述前朝金石考据的古籍。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澄澈,透过镂空的窗棂,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跳跃流淌,柔和了他过于分明冷硬的轮廓,却并未真正减少那份与生俱来的、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威仪。
秦彬静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尽量将自己融入那一片昏暗之中,降低着所有可能的存在感。
忽然,周澹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只是随口吩咐道:“去,将书架顶层,靠右那套《资治通鉴》的最后一册,给朕取来。”
秦彬应了声低沉而恭顺的“是”,依言走向那排顶天立地、散发着幽暗光泽的紫檀木书架。书架极高,顶层几乎触及殿顶精美繁复的藻井图案。
他需要完全踮起脚尖,极力伸长手臂,指尖才能够勉强触碰到那厚重书册的皮质封面边缘。他小心翼翼地搬来一旁备用的、铺着软垫的矮凳,踩了上去。
书架很高,他必须全力伸展身体,绷紧的肌肉线条透过单薄的奴仆衣衫隐约可见,指尖用力,才勉强将那册沉重异常的《资治通鉴》从紧密排列的书丛中,一点点往外抽取。
就在那书册即将脱离书架、被他抱入怀中的前一刻,或许是因为精神长时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而产生的瞬间恍惚,或许是因为膝盖的旧伤让他在踮脚时下盘出现了极其细微的不稳,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书册远比他预估的还要沉重……
他的手腕猛地一酸,那本承载着无数历史兴衰、厚重如砖石的《资治通鉴》最后一册,竟从他手中脱手滑落!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般,在极致寂静的殿内轰然炸响!
厚重的书册重重地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装订的线绳似乎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书页哗啦啦地散乱开来,覆盖了一小片光洁的地面,如同一个骤然死亡的巨大蝶翼,失去了所有生机。
秦彬的脸色,在那一刻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僵在矮凳上,维持着那个伸手取书的姿势,仿佛一尊突然被石化的雕像。心脏仿佛也在那巨响响起的刹那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几乎要震裂他的耳膜,跃出喉咙。
他甚至不敢、也没有勇气去看向周澹然的脸色,只觉得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四肢百骸疯狂地汇集而来,将他从头到脚彻底冰封,连思维都凝固了。
失手跌落御用书籍,已是严重的失职。更何况,是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在帝王小憩后阅读的静谧时刻,惊扰圣驾……这简直是罪加一等!
他几乎是滚落般从矮凳上下来,由于极度惊慌,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狼狈。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撞击的力度甚至让他自己都听到了骨骼与金砖接触的闷响。
他俯下身,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叩响。“奴婢该死!奴婢失手!惊扰陛下圣安,罪该万死!求陛下重罚!”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那是源于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恐惧。在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犯错,往往比在军国大事上忤逆,更能招致毁灭性的惩罚。
因为这代表着“不堪用”,代表着连最基本、最简单的侍奉都做不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李德全几乎是随着那声巨响就快步冲了进来,看到殿内狼藉的情形,尤其是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秦彬,他的眉头立刻死死皱紧,尖厉的嗓音带着十足的怒意与表现的机会,厉声斥道:“混账东西!毛手毛脚,粗鄙不堪!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来人——”
“够了。”
一个平淡的,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倦意的声音,打断了李德全即将唤入侍卫的呵斥。
周澹然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落在了那散落一地的书页,以及跪伏在地、身体微微发抖的秦彬身上。他的脸上并没有预料中的雷霆之怒,甚至连一丝明显的不悦都找不到,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的平静。
李德全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后续的斥责戛然而止,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皇帝,又看看地上的秦彬,完全摸不透圣意。
周澹然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散乱的书册,那厚重的典籍摊开在那里,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巨鸟,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惶。
然后,他的视线移到了跪伏在地的秦彬身上。看着那截因极度恐惧和卑微姿态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看着那单薄的肩背因无法抑制的轻颤而勾勒出的、如同被拉满的弓弦般的线条。
眼前的秦彬,与昨日那个在言语间绵里藏针、隐隐透出峥嵘棱角的秦彬,几乎判若两人。
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只被猎鹰阴影笼罩的、惊慌失措的幼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他肝胆俱裂,那层看似坚韧的外壳,在绝对的权力和突如其来的意外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地显露出了裂痕。
这种强烈的反差,奇异地取悦了周澹然内心深处某种掌控一切的**。
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绝对的、源自本能的恐惧,以及在这种恐惧下,那看似清冷孤高的姿态是如何被瞬间击碎,还原出最原始的战栗。这证明,无论这个人内里藏着怎样的才华与傲骨,他的生死,他的一切,依旧牢牢地、绝对地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起来吧。”过了仿佛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一瞬,周澹然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不过是一本书而已。莫非朕的养心殿,还缺这一册《资治通鉴》不成?”
这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调侃的语气,让跪伏在地的秦彬和侍立一旁的李德全都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秦彬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浓稠的惊惧,以及一丝茫然的无措。额头上因方才重重叩首而留下了一块清晰的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周澹然甚至没有再多看那散落的书籍一眼,只是对李德全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逗乐了的意味:“还愣着做什么?收拾了便是。看他吓得那样。”
后半句,轻飘飘的,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秦彬紧绷的神经上,带来一种比直接责罚更令人难堪的屈辱。
李德全连忙躬身应下,压下满心的惊涛骇浪,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手脚麻利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书页捡起,整理好,将那册厚重的《资治通鉴》重新归位。
整个过程迅速而安静,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殿内诡异的气氛。
秦彬依旧跪在原地,身体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预期的雷霆之怒没有到来,这反常的、近乎宽容的平静,反而像是一团迷雾,将他紧紧包裹,让他更加不知所措,心底那根警惕的弦绷得几乎要断裂。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人不安,因为它意味着帝王的思绪更加难以揣度,未来的变数更加莫测。
“还跪着做什么?”周澹然瞥了他一眼,目光掠过他额上的红痕和依旧苍白的脸色,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朕这里,不需要一个只会跪着、连本书都拿不稳的木头。”
这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秦彬的心上,比□□的疼痛更甚。
他这才恍然,艰难地用手撑地,试图站起身。膝盖因为刚才猛烈的跪地和不自然的姿势,此刻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起身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和迟缓,但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痛苦之色。
他垂首,极其恭顺地退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仿佛要将自己再次缩回那个没有存在感的阴影里。心中却是波涛汹涌,完全无法理解周澹然这突如其来的“宽宏大量”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周澹然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回手中的金石古籍,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甚至连在他心中留下一丝涟漪的资格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目光扫过秦彬那瞬间失色的面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时,心中掠过的那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确认了绝对掌控权后的、餍足而慵懒的快意,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因为对方的反应如此“符合”他对其“脆弱面”的预期,而产生的某种微妙的放松与……近乎恶劣的趣味。
这只鸟儿,羽翼早已被鲜血和泥泞浸透,惊弓之态,惶惶不可终日,尚且飞不出他精心编织的、名为皇权的金丝牢笼。
那么,偶尔看着他因意外而扑腾挣扎,露出底下真实的恐惧与无助,再随意地给予一点看似生路的缝隙,似乎……也别有一番滋味。
摧毁一个人的□□容易,但看着一个有趣的灵魂在希望与绝望、尊严与屈辱之间反复挣扎,或许才是更长久的消遣。
拾书风波之后,养心殿内的空气仿佛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根一直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弦,似乎因为帝王那次出乎意料的“宽容”而稍微松弛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周澹然不再刻意维持那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沉默,但也没有回到之前那种带着逼问与嘲讽的“考较”。他对待秦彬的态度,变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平常,甚至透着一丝难以理解的淡漠的“正常”。
这种“平常”与“正常”,体现在一些极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地方。比如,他会很自然地、如同对待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内侍般吩咐秦彬:“墨浓了。”
或者,“换盏热茶来。”语气平淡,没有额外的情绪,仿佛秦彬真的只是一个勉强合格的侍墨太监。
偶尔在批阅奏折的间歇,他会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叶片已开始泛黄凋零的古树出神,这时,他会允许秦彬继续站在原地,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必须时刻保持低头垂目、连一丝目光的游离都可能被斥为“不恭”与“窥探”。
秦彬对此,心中的警惕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顽石,被反复冲刷、打磨,将所有可能显露的棱角都小心翼翼地、彻底地收敛起来,只展现出最温润、最光滑、最顺从的一面。
他将周澹然所有看似“随意”的吩咐,都执行得一丝不苟,精准到近乎苛刻的地步。
研墨的水温、浓淡,墨锭与砚台接触的角度与力道;递茶时的时机、步伐、姿态,甚至茶盏放置的方位与距离;站立时身体的倾斜角度、呼吸的轻重缓急……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控制在一种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不适与注意的界限内。他试图将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没有思想的影子。
他不再试图去揣测帝王那深不可测的心意,那如同浩瀚星海般难以捉摸的思绪。
他只是本能地遵循着在这宫墙之内唯一的、血淋淋的生存法则——在绝对的力量和生杀予夺的皇权面前,极致的示弱与无条件的顺从,是唯一可能(也仅仅是可能)的保护色。
尽管他深知,这层薄如蝉翼的保护色,在周澹然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下,可能不堪一击,但至少,它暂时维系着一种脆弱而危险的平衡,让他得以在这狭小的缝隙中,苟延残喘,等待着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为家族昭雪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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