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闻言,握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她久居深宫,历经风雨,自然明白“赭衣”、“罪奴”意味着什么,更清楚这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与敏感。
她微微蹙了蹙眉,但并未立刻开口,只是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皇帝。
周澹然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没有一丝晃动,脸上那温和的、仿佛面具般的笑意也未曾改变分毫。只是,那笑意之下的眸光,在听到“帕子”和“秦彬”名字的瞬间,不易察觉地冷了下去,如同阳光下的冰面,表面温暖,内里却寒意森然。
他看着安宁郡主那双不谙世事、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却是波涛翻涌,戾气横生。
她果然记得。而且如此轻易地、毫无防备地、在太后面前说了出来。
这看似天真无邪、甚至带着同情意味的问话,在此刻听来,却像是一把最锋利、最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戳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将他内心深处那根刚刚埋下的、关于猜忌与愤怒的刺,狠狠地搅动了一下。
“哦?”周澹然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有趣的宫廷轶事,他甚至还极淡地笑了一下,“安宁说的是那个罪奴秦彬吧。”
“他父亲犯了叛国大罪,罔顾君恩,祸乱朝纲,全家获罪,他自然也是戴罪之身,在宫中服役赎罪。”他的解释,简洁而冷酷,将“叛国”二字,清晰地烙印在对话之中。
“叛国?”安宁郡主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对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和沉重分量,并不十分理解,只是单纯地觉得听起来很严重,是很坏的错误。
她歪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纯粹的同情,“那……那他一定很难过,很害怕吧。皇帝哥哥,你不能……不能饶了他吗?他已经很可怜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周澹然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威严与决断,那温和的表象下,是坚冰般的冷酷。
“犯了错,尤其是此等十恶不赦的大错,就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郡主身上,实则那眼风的余梢,却若有似无地、带着警示意味地扫过一旁侍立的宫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此事到此为止,不容再议。
安宁郡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虽然觉得皇帝哥哥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那道理似乎有些过于严厉和冰冷,与她心中那点柔软的同情心不太相符。
但她自幼也被教导要敬畏皇权,不敢再多问,也不敢再争辩。
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她很快就被太后桌上摆着的一碟新进贡的、造型别致的点心吸引了目光,将方才那个关于“可怜罪奴”的话题,轻而易举地抛到了脑后,开始缠着太后要点心吃。
然而,她这番出于本能善良的、天真烂漫的问话,却在周澹然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万重涛。秦彬说手帕已丢弃,他原本尚存一丝将信将疑。
如今,郡主亲口承认赠帕,并且言语间,对秦彬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真挚的同情……这让他心中的猜忌与怒火,如同被泼了油的野火,瞬间疯狂地蔓延开来。
秦彬……他究竟有何种魔力?竟能让这个心思单纯、如同白纸般的安宁郡主,在短短一次偶遇之后,不仅记住了他,还为他感到“可怜”,甚至出言向他这个皇帝“求情”?
是真的仅仅凭借那副惹人怜惜的、破碎的皮囊和那双看似沉静却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还是……他暗中向郡主传递了什么信息,运用了什么手段,博取了这天真少女的同情与好感?甚至……这背后,是否有瑞王那只老谋深算、一直被他所忌惮的狐狸在暗中授意?
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出面,以天真和无知作为最完美的掩护,行那拉拢、试探之实?
一想到最后那种可能性,周澹然的眸中便闪过一丝凌厉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杀意。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战他不容置疑的权威,动摇他好不容易才稳固下来的江山。
无论对方是那个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思难测的皇叔,还是那个在他眼皮子底下、日益显示出不凡却也日益触及他逆鳞的——秦彬。
从永寿宫出来,周澹然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骤然阴沉压抑的天空。
之前维持在太后面前的那份温和闲适,如同脆弱的假面,瞬间剥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鸷与戾气。
他没有乘坐那象征着至高身份的龙辇,只带着几名心腹近侍,一言不发,迈步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迅疾而沉重,带起玄色龙袍的袍角在身后翻飞,猎猎作响,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低气压,冰冷而暴戾,让随行的宫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屏息凝神,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为帝王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几乎踮着脚尖跟在后面,低垂着的脸上,那浑浊的老眼里,却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冷的喜意。
郡主果然在太后面前提到了手帕之事。而且语气那般自然,带着同情,这无疑坐实了他之前禀报的消息。
陛下此刻那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震怒,便是最好的明证。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根深深刺入皇帝心中的猜忌之刺,正在发酵,即将带来他乐见其成的风暴。
回到养心殿,周澹然并未如同往常般径直走向御座,而是负手立于那扇面对着庭院、此刻却紧闭着的雕花长窗前。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孤绝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冷硬。窗纸透进的光线有些晦暗,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李德全。”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沉寂,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如同数九寒天屋檐下垂落的冰棱。
“奴婢在。”李德全连忙上前,躬身应道,姿态谦卑到了极致。
“立刻派人,去太液池畔,昨日郡主可能经过的那片区域,”周澹然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给朕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搜。”
“重点是假山石缝、水边草丛、林木根部……任何可能隐匿物件的角落,都不许放过。”
“朕要看看,有没有一方……素白缎子质地、边缘绣着银线竹叶暗纹的手帕!”
他清晰地复述了秦彬的描述——素白手帕。而他,同样知晓瑞王府惯常喜欢使用竹叶作为其不易察觉的徽记暗纹。
他要去验证。验证秦彬那看似坦诚的“丢弃”,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欺君罔上的谎言。
“是!奴婢遵旨!定不辱命!”李德全心中剧震,一股混合着兴奋与凛然的情绪掠过心头,他立刻领命,脚步匆匆而去,那背影甚至带着几分迫不及待。
周澹然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负在身后的、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窗棂上那繁复而冰冷的雕花图案。若搜不到……或许……还能说明秦彬确有几分避祸的清醒,以及对自身身份的“敬畏”。
若搜到了……那便是铁证如山的欺君之罪。证明他心中确有鬼胎,那方手帕,他并非真心想丢,或许只是情急之下的暂时藏匿,以待风头过去之后,再行利用。
无论最终是哪种结果,秦彬今日,都注定难逃一番严厉的敲打,甚至更残酷的惩戒。
他必须让这个日益显示出危险苗头、仿佛一株在悬崖石缝中顽强生长、却不知会伸向何方的野草般的罪奴,牢牢地、刻骨铭心地记住,谁才是掌控他生死、主宰他命运的唯一主人。
他需要彻彻底底地碾碎他任何可能萌生的、不该有的心思与侥幸。
养心殿内,烛火似乎都感受到了这份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光芒变得有些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秦彬跪在熟悉的角落,虽然无法听清周澹然与李德全那压得极低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对话,但皇帝那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冷怒意,以及李德全离去时,那看似恭谨、实则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阴狠的一瞥,都如同最清晰的警报,在他脑海中尖啸。
是因为郡主。她在太后面前说了。皇帝派人去搜那手帕了。
他明明已经丢弃了,丢弃在那般隐蔽的假山石缝里,掩盖得那般仔细……应该……搜不到吧?
可是……李德全。那是李德全亲自带人去搜。他和他手下那些如同猎犬般敏锐的爪牙……他们会不会……根本不在乎是否真的搜到?
他们会不会……趁机栽赃?将一方类似的手帕,提前准备好,然后“恰好”从某个地方搜出来?
无数的念头,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盘旋、撞击,让他心神俱裂,五内如焚。
那研磨的动作,不可避免地、难以控制地带上了一丝细微的、却无法掩饰的颤抖。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不断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感。
他知道,越是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越不能自乱阵脚,越要保持极致的冷静与镇定。尽管,这镇定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堡垒,摇摇欲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烧红的铁板上煎熬。殿外似乎隐约传来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喧哗声,脚步杂沓,又很快被压制下去,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秦彬的心,随着那隐约的、无法辨明的动静,忽而提起,悬到嗓子眼,忽而又沉沉落下,坠入无底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李德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殿门口。他的手中,似乎……空无一物。
秦彬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劫后余生般的喘息。那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松弛那么一丝缝隙。
李德全快步走到周澹然身后,依旧是那副谦卑到极致的姿态,躬身禀报,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惶恐与不确定:“陛下,奴婢带人将太液池畔,郡主昨日可能经过的区域,反复搜寻了数遍……几乎是掘地三尺……”
“并未……并未发现陛下所描述的那方手帕。”
周澹然霍然转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向李德全,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看穿的锐利:“确定都搜遍了?每一个假山石缝?”
“每一处水边草丛?那些迎春花藤蔓之下?都仔细查探过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人的压力。
“回陛下,确定……都搜遍了。”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真是假,“奴婢亲自督阵,命人翻找了每一处可能藏匿物件的角落……确实……并无发现。”
周澹然沉默了。
他盯着李德全那低垂的、看不到表情的后脑勺,似乎想从他那谦卑的姿态中,分辨出任何一丝说谎或隐瞒的痕迹。
殿内的空气,再次凝固成了坚冰。
手帕……真的没有被搜到?秦彬没有说谎?他真的将其丢弃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种复杂难言的溶剂,注入周澹然翻涌的心潮。它并未让那滔天的怒火平息,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加诡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还是对秦彬这种“洁身自好”、“急于划清界限”行为的一丝……难以名状的不悦?
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愿看到秦彬如此“听话”,如此果断地、甚至带着恐惧地,与任何可能产生关联的人或事撇清关系。
这让他有一种……无法完全掌控的、棋子在试图脱离棋盘般的躁动与挫败感。
他的目光,如同最终审判的闸刀,再次缓慢而沉重地,投向角落里那个看似平静,实则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身影。
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死寂、更加令人恐惧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能摧垮一个人的意志。
良久,周澹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载寒冰中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毋庸置疑的警告:
“秦彬。”
“奴婢在。”秦彬伏下身,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看来……”周澹然的话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冰冷的审视,“你倒是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那“谨记”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带着浓浓的讽刺,“知道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
“什么该留,什么……不该留。”
秦彬伏在地上,不敢回应,只能以最卑微的姿态,承受着这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敲打。
“记住今日。”周澹然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斩钉截铁的、血腥的警告,“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在这深渊边缘,多苟延残喘几日。”
“若再让朕知道,你有任何一丝一毫不安分的举动,或与任何不该接触的人,有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牵连……”
他顿了顿,那停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后,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入秦彬的耳膜,凿入他的灵魂:
“……朕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冰冷的、充满绝对掌控与残忍杀意的语气,如同实质的、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秦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秋风中最末一片枯叶,几乎要瘫软在地。他深深地、几乎是嵌入金砖般地将额头抵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
“奴婢……谨记陛下教诲……永世……不敢或忘……”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绝望的腥甜。
周澹然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他厌烦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如同拂去衣袖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滚出去。”
“是……奴婢告退。”秦彬低哑地应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艰难地、几乎是匍匐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虚软的身体,踉跄着站起身。
长时间的跪伏与极度的精神紧张,让他的双腿麻木刺痛,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平衡,垂着头,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挪地退出那令人窒息的殿宇。
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会栽倒,但他最终还是稳住了,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僵硬地融入了殿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走出养心殿的那一刻,傍晚微凉的风,带着玉兰将谢未谢的残香,吹在他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黏腻的背脊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寒颤。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彻骨的冰冷。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欲雨、不见星月的天空,那浓重的、仿佛墨汁泼洒而成的夜幕,正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姿态,朝着他,朝着这偌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缓缓地、沉重地压塌下来。
窒息感,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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