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税积案的卷宗,如同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秦珩的书案之上。
烛火摇曳,将他清隽却带着一丝病后倦意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他一手支额,另一手修长的指尖在那些字迹模糊、线索断裂的卷页上缓缓划过,眼神却有些飘忽。
“没良心的小狐狸……”一声极低的、带着咬牙切齿意味的喟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
白日里巷中那场血腥的伏击,林婉清涕泪横流的丑态,林敬山被一道口谕褫夺官职、驱逐出京的雷霆手段,以及……马车之上,她端坐于血腥狼藉之中,周身却散发着煌煌天威、令人不敢逼视的昳丽身影……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轮转。
愤怒吗?自然是有的。
她温言软语、轻扯衣袖的示弱,竟只是为了将他重新推入这滩深不见底的浑水。
利用,**裸的利用!
这认知如同淬毒的针,反复刺扎着他那点隐秘的、因她难得的娇态而膨胀起来的妄念。
可这愤怒之下,却翻涌着更复杂、更让他烦躁的情绪。是巷中她覆上他手背时那微凉的触感带来的无声战栗?是她面对匪徒污言秽语时那睥睨天下的从容?还是她赐下圣旨时,那不容置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威权?
他猛地合上卷宗,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胸腔里那股憋闷无处发泄,最终化作一声自嘲的冷笑。
罢了,案子总归要办。
无论她是真心倚重,还是存心试探,亦或是想借刀杀人,这盘根错节的江南盐税,确实只有他能最快、最狠地撕开一道口子。
这柄刀,既然注定要出鞘,那便出得惊天动地,让她再也无法轻易视之!
他重新睁开眼,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与锐利。
指尖蘸了朱砂,开始在几处关键人名上重重圈点,笔锋凌厉如刀。
— —
紫宸殿内,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洒满书案。
案头,堆叠如山的奏章旁,却极其突兀地放着几本装帧精美、封面无字的册子。
册页边缘,隐隐透出些暧昧旖旎的线条轮廓。
姜昭端坐于案后,一身明黄常服衬得她肤光胜雪,容颜昳丽。
只是此刻,那张素来威仪沉静的脸上,却罕见地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紧抿着唇,眼神挣扎地落在最上面那本册子上,仿佛那不是书,而是滚烫的烙铁。
“陛下……”芸娘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东西……都在这儿了。是……是外头能找到的,最好的……画师的手笔。”
姜昭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出纤白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本册子的封面。
哗—
一幅笔触细腻、色彩浓艳的画面瞬间闯入眼帘!男女肢体交缠,姿态大胆露骨,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充满了令人面红耳赤的活色生香!
“唔!”姜昭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册子“啪”地一声合上。她下意识地别开脸,心跳如擂鼓,脸颊烧得更厉害,连颈间的肌肤都染上了一层诱人的粉红。
荒唐!简直荒唐透顶!
她堂堂九五之尊,坐拥江山,执掌生杀,竟要像个初通人事的闺阁少女般,偷偷摸摸研究这等……这等污秽之物!
只为了……只为了不再因为那等“无知”而惹恼了秦珩那厮?更为了……为了日后入主中宫时,不至于被人诟病、掣肘?
一股强烈的羞愤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猛地抓起那几本册子,就想狠狠掷于地上!
然而,手扬到半空,却又硬生生顿住。
不能。
她缓缓松开手指,任由那几本烫手的册子重新落回案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神却渐渐变得空洞而冰冷,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壁障,跌回了那个冰冷刺骨的深宫冬日。
— —
那是多久以前了?
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又瘦又小,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像一只误入华美囚笼的灰老鼠。
生母只是个身份低微、早已被遗忘在冷宫角落的宫女,她这个女儿,自然也是这深宫里最不起眼、最可随意践踏的尘埃。
那日,她实在闷得慌,趁着看守嬷嬷打盹,偷偷溜去了倚梅园。
园子里红梅开得正好,晶莹的雪覆在枝头,美得惊心动魄。
她仰着小脸,贪婪地看着,仿佛这片刻的绚烂能驱散身上和心底所有的寒冷。
“哟!快看!这不是那个‘小耗子’吗?”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她悚然回头,只见几个衣着华贵、被宫人前呼后拥的孩童堵住了去路。
领头的是比她年长几岁的三皇子,旁边跟着的是趾高气扬的两位公主。
他们看着她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脸,单薄破旧的衣衫,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
“啧啧,瞧瞧这身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乞丐呢!”
一个公主捏着鼻子,仿佛她身上有什么难闻的气味。
“什么公主?不过是个贱婢生的野种罢了!”三皇子嗤笑着,故意提高了声音,“你那个娘,听说就是个靠爬龙床才生下你的下贱胚子!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连父皇都懒得看一眼!哈哈哈!”
“野种!”
“小耗子!”
“下贱胚子生的小贱种!”
恶毒的称呼如同冰雹,劈头盖脸砸下。
那些宫人也跟着发出压抑的嘲笑。
小小的姜昭,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那怒火像冰层下的岩浆,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垂在身侧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的、不符合年龄的沉寂。
她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看着他们脸上恶意的笑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故意做出惊恐的样子,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怯懦地喊着:“别过来……求求你们别过来……”
眼神却死死锁住他们脚下厚厚的积雪,以及积雪掩盖下,那片靠近湖边、结了薄冰的湿滑地面。
一步,两步……
三皇子见她如此“懦弱”,更加得意,大步流星地追上来,伸手就要去揪她稀疏发黄的头发:“小贱种,还敢跑?!”
就在那只带着恶意的胖手即将碰到她发顶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少年声音,如同惊雷般在不远处炸响!
所有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
只见梅树疏影间,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少年大步而来。
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得近乎不真实,眉眼间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阳光透过梅枝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清冷的光晕。
正是少年时的秦珩。
彼时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随父亲入宫参加冬祭前的讲学。
他几步便挡在了姜昭身前,将那个瘦小、颤抖的身影完全护住。
他目光如电,冷冷扫过那几个惊愕的皇子皇女,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三殿下,二位公主殿下,好大的威风。在此欺凌幼妹,口出秽言,折辱皇嗣血脉,不知是陛下教导有方,还是……贵母妃平日里便是这般教导诸位‘天潢贵胄’的?”
“你!你胡说什么!”三皇子被他凌厉的目光和话语震慑,又惊又怒,胖脸涨得通红。
“我胡说?”秦珩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诸位殿下今日所言所行,若传至御史耳中,被扣上一个‘不悌不友、折辱皇嗣、有损天家威严’的罪名,不知陛下会如何看待?贵母妃在后宫,又将如何自处?是觉得陛下会因舐犊之情而宽宥,还是觉得……这宫里的风,吹不进前朝?”
他每说一句,三皇子和两位公主的脸色就白一分。他们年纪虽小,却也模糊知道御史弹劾、名声受损的厉害,更知道父皇最重规矩体统。
“你……你少危言耸听!”三皇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伸手推开秦珩。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秦珩的手臂,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猛地传来!
秦珩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肩膀微微一沉,手臂顺势一引一甩——
“哎哟!”三皇子那胖墩墩的身体竟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踉跄着向后跌去,“噗通”一声重重摔在雪地里,啃了一嘴冰冷的雪泥!
他自幼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委屈”,顿时懵了,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
秦珩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瞥向旁边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宫人们:“还不扶起三殿下?等着他冻坏了身子,你们担待得起吗?”
宫人们如梦初醒,慌忙冲上前去搀扶哭嚎的三皇子。两位公主也被秦珩这雷霆手段和森冷的目光吓得花容失色,再不敢停留,带着宫人仓惶逃离了倚梅园。
喧嚣散去,只余寒风卷着梅香。
秦珩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个一直沉默、如同小兽般警惕而倔强的小女孩。
小小的姜昭仰着脸,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之前的冰冷沉寂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亮得惊人的光芒。
她看着他,像看着刺破阴霾的第一缕阳光,像看着劈开荆棘的利刃。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探究,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秦珩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
他看到了她单薄的衣衫,冻得通红的小手,以及那双眼睛里过早沉淀的、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戒备与坚韧。
“冷吗?”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下来,褪去了方才的冷厉。
姜昭没有回答,只是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
秦珩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质地上乘、带着他体温的月白锦缎斗篷,动作轻柔地披在了她单薄瘦小的肩头。
斗篷很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脸。
温暖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姜昭下意识地攥紧了斗篷的边缘,那柔软的触感和残留的暖意,是她冰冷灰暗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以后……别一个人跑这么远。”
秦珩看着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想起自己练武瓶颈时的焦躁,想起被族中兄弟讥讽“文不成武不就”时的屈辱,那种被轻视、被排挤的感觉,竟与眼前这个小女孩眼中的孤寂奇异地重合。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但最终还是收了回去,只低声道:“我叫秦珩。以后若有事……可以托人带信到秦府。”
他没有再多言,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去,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
自那日起,倚梅园那个瘦小倔强的身影,便悄然落在了少年秦珩的心上。
他虽未再亲自入宫见她,却开始定期派人秘密地给她们母女送去东西。
有时是御寒的衣物,有时是精致的点心,有时是难得的药材,有时是几本启蒙的书籍……东西从不张扬,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们那破败冷清的小院门口。
这些微小的暖意,如同点点星火,在那个漫长而寒冷的深宫里,给了年幼的姜昭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的力量。
她看着母亲因为那些药材而缓解的病痛,看着身上终于能御寒的新衣,看着那些打开她懵懂心智的书本……那个名叫秦珩的少年,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仰望的方向。
— —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将姜昭从冰冷的回忆中拉回。
案上那几本春宫册子依旧静静躺着,无声地嘲笑着她此刻的窘迫。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因回忆而更加清晰的、对男女情事的抗拒。
母亲那张总是带着愁苦和隐忍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母亲也曾有过短暂的、以为被帝王垂怜的欣喜,记得母亲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点可怜的恩宠,记得那些太监、侍卫是如何在背地里用污秽的眼神打量母亲,甚至……记得有一次,她躲在门后,亲眼看到一个醉酒的侍卫借着夜色,对独自在院中洗衣的母亲动手动脚,母亲惊慌失措地躲避,最终却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垂泪……
母亲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是低微的出身?是帝王的薄情?不,姜昭看得更透彻。
是母亲竟可悲地相信了,一个卑微的宫女可以和九五之尊成为伉俪情深的夫妻!
她相信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将自己的一切喜怒哀乐、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那份“情”上,最终被碾得粉碎。
情爱?那是最无用、最可笑、也最致命的毒药!
姜昭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她不相信感情,更不想因为所谓的“男女情事”而变得软弱,被人掣肘!
秦珩……他可以是她最锋利的刀,可以是她最坚实的盾,甚至……可以是她偶尔心绪不宁时,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来源。
但绝不能,成为她的软肋!
克服它!如同克服朝堂上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如同克服那些盘根错节的朝廷难案!
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壮士断腕的决绝,再次翻开了那本春宫图册。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像研究最艰深的奏疏、最复杂的舆图一般,强迫自己直视那些**的、纠缠的线条与色彩。
脸颊依旧滚烫,耳根的红晕也未褪去,但她的眼神,却渐渐沉淀下属于帝王的冷静与审视。
她纤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仿佛在分析一场即将发起的战役,寻找着每一个可能的突破口与制胜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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