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霖从三十三重天赶到这偏远山村的时候，已是当天深夜。
彼时暴雪初霁，孤月高悬，暮行雨刚刚把林朝云翻出的几个字交给杜华林，扭头走回房中，就见床榻旁木木地站着一个人。
是化作半兽形态的沈霖。
他眸色微沉，大步走上前，伸手把人从床边拨开：“他睡了，别出声。”
沈霖扭过头，一双鎏金兽瞳无波无澜，先前在林朝云面前表现出的玩世不恭没了影子：“……情绪波动很大，你和他吵架了？”
暮行雨把他拽到客厅，最后瞥了眼床上沉沉睡着的林朝云，合上了门。
“没，他的脾气可比我大得多。”他轻叹口气，与其说是抱怨更像是炫耀似地说，“每次都是我哄他，哪里敢惹人生气。”
沈霖双手抱胸靠在沙发背上，闻言嗤笑一声，语带不屑：“我不信。”
暮行雨唰地撩起眼皮：“怎么，他原谅你了？”
沈霖唇角的笑意一顿。
暮行雨气定神闲：“他现在可是不生我气了。”
沈霖：“……”
“你现在脸皮很厚啊，”他咬牙切齿，“谁给你胆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老子告诉你如果我们两打架……”
“你撑不到他来。”暮行雨淡定地打断他的威胁，“我会在你告状之前让你说不出话……行了闭嘴，你来干什么？”
他的表情依旧不是很好，眼底的郁色挥之不去，瞳色也隐隐泛着猩红，开口时语气也远比先前更加冰冷：“如果是来打架的，那就右拐出门，该回哪回哪，别给我添乱。”
话音刚落，咚地一声，沈霖把漏了条缝的窗户合上，指尖流光窜过，噗嗤噗嗤洞穿了数个漆黑的魔物。
他偏着头，透过窗玻璃看了眼那些匍匐在地的魔物，确定都死透了，这才看向暮行雨：“谁她妈专门来找你吵架，只不过刚刚察觉异动，所以来看看情况。”
说着，沈霖的表情极为凝重：“这样下去不行，他现在的肉-体比凡人还孱弱，神力也在渐渐消失，虽然有你在会补充些许……但远远不够，照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他撑不到一个月。”
“什么？”
暮行雨唇边挑衅的笑意瞬间凝固了，这几句话就如同给他兜头浇下一盆冷水，四肢僵硬，血液倒流，耳畔嗡嗡巨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不可能。”
他朝前迈了一步：“我还在……不是还有一个人吗，怎么可能会消失？最多不过是陷入……”
那两个字音浮现的瞬间，话语戛然而止。
沈霖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是，是不会消失……但是他可能再也无法苏醒，又或者再也无法保持人身——这是白泽告诉我的。”
暮行雨抿唇，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沈霖：“虞包含了太多过去，按理来说这么多年早就应该腐烂在泥土里，怎么会重见天日，甚至还保存的如此完好……还有那些魔物，三十三重天也出现了几只，林朝云书柜上的书被毁了几本，我在清点时发现，大部分是关于他个人事迹的史书。”
他面向暮行雨：“我查看了一下……或许是他。”
暮行雨倏尔撩起眼皮：“烛九阴？”
他面上的冷意更甚，慌张和暴怒浸-透眼底，须臾从唇角毫无笑意的弧度中流露出来：“……杀千刀的玩意……”
咔嚓嚓！
下一秒周围器具在他情绪失控的强大气浪中化为齑粉，如雨点般自天而降，把地板上覆盖得一片雪白！
刺骨的寒意和杀意从暮行雨周身溢出，沈霖骂了一声，一脚挑起桌上水果踢向正微微颤-栗，自骨肉中抽出的血色长剑，怒道：“只是可能！别发疯！而且他不是早在当时就被你砍成肉泥了吗？！”
“……”
暮行雨屈指接住迎面飞来的苹果，两指一勾丢到地上，闻言闭了下眼，“我不确定他到底死了没有。”
沈霖立刻僵在原地。
他喃喃开口：“你不清楚？”
“龙断尾亦可活，”暮行雨说，“当时他虽然被我砍成肉泥，但是我并没有捏爆他的心脏。”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好半晌，沈霖才开了声，打破这场无声的对视：“你打算帮他们到什么时候？”
“……”
天边的雪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下了，暮行雨听见落雪声，心头一跳，扭头看向了紧闭的卧室门，回答：“十片骨片上的文字全部翻译出来，就结束。”
“那上面讲了什么？”
咯吱——
卧室门被人轻轻推开。
暮行雨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弯下腰将站在门口的林朝云抱起来：“吵醒你了？”
林朝云没有回答。
他的兔身又缩小了，像颗雪白的羽毛球，一双淡色的瞳在暮行雨面上停留了一瞬，转向如临大敌的沈霖，唇-瓣微动：“你还敢来？”
沈霖噤若寒蝉。
林朝云冷冰冰地瞪他，伸出兔爪：“给我。”
沈霖：“……”
他默默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照片啪摁在林朝云手里，随后又哒哒哒退后，贴着墙根站着。
林朝云蹲在同样有些心虚的暮行雨手中，顶开盒子，和百来张自己的偷-拍照对上视线。
他面无表情地抽-动了一下鼻子，抬头，看着沈霖一字一顿地说：“欠着。”
“等我回去挨个清算。”
沈霖……沈霖面如死灰，一时间顾不上先前质问暮行雨的那些问题，逃也似地冒着大雪跑走了。
暮行雨把白兔整个包裹进自己的围巾里，缠得密不透风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顶开门走进卧室，把毛球恭恭敬敬地放在床上，斜靠在一旁问：“你的腿还没好，出来做什么。”
林朝云没理他，动了动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暮行雨挑眉，火速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毛团背上的一撮毛把人摁住，揉着下巴让林朝云正对自己：“走什么啊，心虚了？”
林朝云被迫和他对视，一张兔脸满满当当写着烦躁。
他抬起一条腿狠狠踹在暮行雨脸上：“是不是以为我骂了沈霖就不会骂你了？！”
邪神：“？！”
踩在他鼻头的脚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我只是暂时不想和你计较遗迹里的事，不代表这些事全都过去了，知道吗？”
暮行雨：“……”
但邪神大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创世神阁下那外硬内软的性格，正想胡说八道两句盖过这事，便见林朝云板着一张兔脸，眼神看上去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大虞文明创建时，你在我身边吧。”
暮行雨一句玩笑话啪嗒僵在嘴里说不出来。
林朝云从他眼底的慌张中窥见了真相，怒上心头，声音阴森森地又问：“和沈霖的交易，维持多久了？”
这下轮到暮行雨想跑了，可惜林朝云早看透他的想法，扬起一爪子啪地摁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揪住一团软肉。
他板着雪白的兔脸又问：“你知道那些魔物背后的人是谁？”
他果然全都听到了！
暮行雨心头咚咚乱响，浑身冷汗直冒，片刻后一把握住脸上毛茸茸的兔爪：“他已经死了！”
林朝云表情肃杀：“我聋？”
顿了顿，一巴掌下去：“是谁？”
——俨然一副知道名字就去干架的意思。
暮行雨慌忙把手里的兔爪一挪，趁林朝云失去平衡往旁边歪倒时一把捞住，脸贴着脸，翻了个身啪嗒关上灯：“睡觉，我困了。”
林朝云被他握在手心，分毫动弹不得，整只兔身上的毛都砰地炸开，他一脚踹在邪神下颌上，森然说：“不要逼我自己去找。”
“……你现在打不过他，”这只兔子身量变小这么多，踹人的力气倒是越来越大，暮行雨揉了揉酸痛的下颌，反手捏住飞向自己颧骨的爪子，“知道了又能怎样？”
林朝云一张粉-嫩的三瓣嘴紧紧抿着：“……”
他动了下被握住的手：“还有横泽，沈霖，三十三重天任何仙人，都可替我除他。”
“他们都打不过。”暮行雨斩钉截铁，松开雪白的兔爪，轻轻覆在林朝云雪白柔软的耳朵上，“朝云，你明明说过要相信我的。”
“……你刚刚叫我什么？”
“朝云啊，”暮行雨神色自然，一根手指轻点几下白兔的眉心，“直呼你大名也太没礼貌了，这样叫还显得亲热些，不好吗？”
林朝云动了动湿-漉-漉的鼻头，瞄准面前不断晃悠的指尖，缓缓张开嘴——
“啊！林朝云！我错了！谁教你咬人的！你是个人不是只兔子，别变久了把这些坏习惯都学来……嘶！别咬了别咬了……”
刚刚合上没多久的药箱再一次打开，暮行雨翻出瓶碘伏，随意地在指尖血窟窿上涂了点，转头举着棉签蹲到床边：“林朝云，过来。”
不远处，白团子无声地蜷缩着，两耳耷拉，浑身炸开的白毛随风飘荡，不时扫在手机屏幕上。
听见他的呼喊，那颗球动了动，慢吞吞转身，抱着手机挪到了床边。
暮行雨把膝上沾血的纱布取下，取来碘伏细细涂抹一层：“都让你别咬了别咬了，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伤口开裂了吧。”
林朝云平躺在床边，对此无动于衷，平静地继续刷手机。
暮行雨见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就心悸，啪地把手机抢过去，看也不看摁灭屏幕放在床头柜上：“还看，有什么好看的，睡觉！”
想了想，板着脸又说：“不准偷偷去找那些魔物，你现在是只兔子，羽毛球大小的兔子！那些玩意一张嘴就能把你囫囵吞进去！”
林朝云仰躺在床上，三瓣嘴轻轻一动：“你再说一遍？”
“……”
暮行雨关上医药盒，啪地摁灭了台灯。
他爬上-床，帮林朝云盖好定制的迷你小被子，在黑暗中状似无意地俯下身，轻轻吻了吻柔软的耳朵，然后在对方察觉到，猛地朝后一躲时轻轻拢住了他的后背。
林朝云唰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邪神彻底卸下伪装，深邃含情的双眸。
他微微一怔。
真奇怪，黑暗明明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让屋内户外的场景都模糊不堪，却没有遮去眼前人眼中熠熠的光点，含满了他看不懂的情愫，又将那爱意赤-裸-裸地推在最前，在昏暗中璀璨。
电光火石间，林朝云心头微动，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控制的心悸，只不过短暂如流星，眨眼间便消失在心头。
“……”
他觉得自己可能这段时间气糊涂了，连带着大脑都不太正常，紧抿唇闭了眼，过了几秒偷偷地睁开，就见暮行雨依旧在看他，眸光深沉，唇角含笑，像是在看自己的恋人。
见到他睁眼，邪神认真地说：“林朝云，这些东西不会造成多大威胁的。”
“我向你保证。”
这是第二次对方许下承诺，林朝云原先平复下来的心又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好半晌，才倏尔抬起爪子，啪地摁在对方脸上，粗暴地揉-搓两下：“滚一边去。”
他想起了某些太过于久远的回忆，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难以控制地想起曾被自己永久冰封的一段回忆。
钟山，烛龙。
青年芝兰玉树，临风而立，望向自己时眉眼含情，唇角笑意温柔若春风。
“殿下，”他说，“殿下。”
“我向你保证，会永远在神殿陪你。”
“一旦违背……”
“便天雷加身，”林朝云安静抬眸，对上暮行雨清醒无睡意的一双眼，“以此为准，向我发誓。”
“……”
四目相对，昏暗中暮行雨似乎勾了唇，笑得温柔：“我才不发烛九阴发过的誓。”
林朝云一呆，旋即邪神忽然轻轻捻住他的耳朵尖，低眉凑近，在上面落下虔诚一吻。
“我以此向你保证，朝云，”他声音轻而哑，语气郑重，“这些东西，我一定会处理好。”
“……若违背？”
“若违背，天诛地灭，神魂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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