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六年，春。
立春已十多天了，冬之神似乎还霸占着这片土地不肯离去。
朝鲜半岛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王险城（今平壤）的断壁残垣之间。
风卷过烧焦的梁木，扬起混合着草木灰和铁锈味的尘土，给残阳蒙上了一层凄凉的昏黄。
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从废墟中跃出，马上驮着一名少年将军，英姿勃发，神武照人。
他勒马立于城外的高坡，玄色铁甲在夕照下泛着冷硬的光。
霍远今年才二十二岁，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风霜。
他目光所及，这汉朝属国最为繁华的都城，如今只剩满目疮痍。半月前，那场由权臣发动的宫廷政变如同野火，瞬间燎原，将王族逼至绝境，也让这座城池饱经战火。
“将军，城内叛军残余已基本肃清，王宫由我军接管，朝鲜王安然无恙。”副将打马上前，声音带着鏖战后的沙哑。
霍远微微颔首，声音清越且不容置疑：“传令下去，严守四门，宵禁提前。凡趁乱劫掠、□□、杀人者，无论汉军还是朝鲜人，立斩不赦。”
“诺！”
军令如山，迅速传递下去。
霍远调转马头，准备回营。作为大汉的振威将军，他受命于危难，率精兵跨海而来，以雷霆之势镇压叛乱，匡扶朝鲜王室。局势初定，但更大的挑战在于如何安抚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
他催动战马刚要回营，余光瞥见坡下一处半塌的民宅院墙边，似有身影晃动。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亲兵立刻警觉，按刀喝道。
霍远抬手制止。他看得分明，那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他驱马缓缓靠近，马蹄踏在碎砖瓦砾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走得近了，才看清二人模样。
前面一个似是侍女，面黄肌瘦，浑身颤抖，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之人。而她身后那名女子，虽然同样穿着破旧不堪，布裙污秽，发髻散乱，脸上也蒙着尘灰，但抬起眼眸的那一瞬，却让霍远心中微微一怔。
那双眼睛，澄澈如秋日潭水，此刻虽充满惊惧与疲惫，却依旧难掩其内在的从容与一种与这残破环境格格不入的高贵。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即便落魄至此，依然保持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霍远开口，声音不觉放缓了些。他的汉语带着长安官话的腔调，清晰而沉稳。
那侍女吓得说不出话，只是瑟瑟发抖。
身后的女子却轻轻推开侍女护着她的手臂，上前半步，敛衽一礼，动作虽因虚弱而略显迟缓，却依旧仪态万方。
她抬起头，迎上霍远审视的目光，语音清雅，带着一丝异域口音，反而更添婉转：
“将军可是天朝上官？”
“本将霍远，奉大汉皇帝陛下之命，前来平叛。”霍远讶异于自己对待流民的回答也这么认真，但目光不曾离开她的脸，“姑娘是？”
女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道：“我乃朝鲜国潼裳公主，李裳。”
周遭的亲兵闻言，脸上都掠过一丝惊讶。霍远亦是心头一动。
潼裳公主，朝鲜王的嫡女，他虽未见过，却有耳闻。据说聪慧娴雅，深得朝鲜王宠爱。没想到，金枝玉叶，竟沦落至此。
他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抱拳道：“原来是公主殿下。霍远失敬。”他解下身后的玄色织锦披风，上前几步，并未靠得太近，只是平稳地递了过去，“夜寒露重，殿下若不嫌弃，请暂用。”
李裳看着他递来的披风，那上面还带着主人身体的余温和征尘。她迟疑了一下，并非因为嫌弃，而是来自这段时间逃亡生活所形成的警惕。但眼前这位年轻将军的眼神清明而坦荡，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终于低声道：“多谢将军。”伸手接过，将发冷的身体裹住，一股暖意顿时笼罩全身。
“叛乱之初，父王母后被困宫中，我在侍卫护送下侥幸逃出，不想途中遭遇乱兵，侍卫们死的死，跑的跑。”李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只剩下我和侍女明顺，躲藏于此……已十多日了。”
霍远心中了然。他能想象这位公主这几日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艰辛。
“公主放心，王上此刻已在王宫，有重兵护卫，安然无恙。”他温言道，“只是眼下城门将闭，宫内也在彻查，不便夜间护送公主回宫。若公主信得过霍远，可暂随我到城外汉军大营安歇一夜，明日一早，霍远必亲自护送公主回宫，与王上团聚。”
这是他当下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城内鱼龙混杂，危机四伏，大营反而更安全。
李裳抬眸看他，月光初上，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洒了一层清辉。他目光诚恳，并无半分轻视或怠慢。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全凭将军安排。”
霍远命人牵来两匹温顺的战马，亲自扶李裳上马。他的手稳健有力，隔着衣袖传来温度，李裳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一行人踏着月色，返回汉军大营。
大营依山傍水而建，灯火通明，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刁斗声更添肃穆。霍远从自己的中军大帐里找出干净衣祙及夜宿的枕被等，另寻一处营帐安置李裳主仆，并吩咐火头军准备热汤饭食，尽快送到公主帐中。
“营中仓促，未备女裳。尚有末将几件洁净常服，若殿下不弃，可暂备外衣之用。”
这一切安排得周到而迅速，显露出治军的严谨与对李裳的尊重。
李裳捧着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几乎落下泪来。从天堂坠入地狱，再被人从地狱边缘拉回，这其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
侍女明顺在一旁絮絮叨叨：“公主，这位霍将军真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已是这般风采……”
李裳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喝着粥，霍远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却浮现在她脑海。
与此同时，霍远正在巡视营防。副将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将军，那女子……真是公主？”
“气度做不得假。”霍远望着远处王险城模糊的轮廓，“况且，冒充公主于她有何益处？明日送入宫中，便知分晓。”
“将军仁厚。”副将赞道。
霍远摇摇头：“不是仁厚，是职责所在。陛下命我等匡扶朝鲜王室，护其周全，乃分内之事。”他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对公主之事，不得议论，不得怠慢。”
“遵命！”
这一夜，李裳在军营特有的、混合着皮革与草木气息的空气中，竟睡得格外安稳。多日来的惊恐与疲惫，似乎都被那件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披风和那个沉稳的声音驱散了。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霍远已整顿完毕，身着常服，少了几分战场的杀伐之气，更显英挺。他来到李裳帐外，轻声问候：“公主殿下，昨夜可还安好？”
帐帘掀开，晨曦恰好落在走出帐外的李裳身上。
霍远只觉得眼前一亮。
洗净铅华的她，虽未施粉黛，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昨日狼狈掩不住的天生丽质，此刻全然绽放。明眸皓齿，眼波流转间，仿佛汇聚了天地间的灵秀之气。她穿着素雅的汉式男服，也掩不住身姿窈窕。虽着男服，却落落大方，气质如空谷幽兰，清丽脱俗中带着不容忽视的皇家贵气。
霍远在汉朝出入宫廷，见过不少美人，此刻竟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迅速收敛心神，抱拳道：“车驾已备好，这便护送公主回宫。”
李裳微微颔首，目光与他相接，见他迅速移开视线，耳根似乎有些微红，她心中也不由得一跳，垂下眼睑，轻声道：“有劳将军。”
然而，营中并无适合公主乘坐的轿辇。霍远略一沉吟，道：“委屈公主，今日仍需骑马而行。”他亲自牵过一匹毛色雪白、性情极温和的母马，“此马名‘照夜’，十分驯良，公主可放心乘坐。”
他又牵过自己的坐骑，一匹神骏非凡的黑马，通体如墨，唯有四蹄雪白，名唤“踏云”。
于是，在晨曦的沐浴下，一行人离开大营，向王险城行去。霍远骑着黑马，与骑着白马的李裳并行在前，亲兵护卫紧随其后。待女明顺早有汉兵伴随先行入城回宫禀报消息去了。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清晨微风拂面，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公主这些天受惊受累，真是不易。”霍远打破沉默，声音比昨夜更温和几分。
“若非将军，李裳恐已命丧乱军之中。”李裳侧首看他，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分内之事，公主言重了。”霍远道，“倒是公主，身处危难，仍能镇定自若，霍远佩服。”
这话并非客套。他见过太多人在战乱中崩溃失态，如李裳这般能保持冷静与尊严的，实属罕见。
李裳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些许苦涩：“怕也没用，徒惹人笑罢了。身为王女，纵是死，也须保有体面。”
霍远心中一动，对她不禁又高看了几分。他转而问询起沿途风景，虽经战火，但一些古老的建筑依然屹立，显露出朝鲜不同于中原的风貌。李裳也渐渐放松下来，向他讲述这些建筑的历史和传说，言语间显露出良好的教养与学识。
她谈到朝鲜的文化，对汉朝典籍竟也如数家珍，尤其对屈原的《离骚》颇有见解。
“屈子虽九死其犹未悔，其志可昭日月。”李裳轻声道，“只是过于刚烈，令人扼腕。”
霍远有些惊讶：“公主竟也熟读楚辞？”
“父王崇尚汉学，宫中亦有汉文师傅。”李裳道，“只是未曾想过，有一天，真能见到天朝上国的将军。”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霍远线条硬朗的侧脸上，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这位将军，与她想象中那些只会冲锋陷阵的武夫截然不同。
霍远感受到她的目光，心中亦难自静。这位落难公主，不仅容貌绝世，谈吐气质更是令人心折。她不像是一件被拯救的、需要被安抚的珍贵器物，而是一个有着独立灵魂和坚韧意志的女子。
一路倾谈，时间仿佛过得飞快。王宫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宫门外，得到消息的朝鲜王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女儿安然归来，老泪纵横。父女相拥，场面令人动容。
“多谢霍将军！多谢霍将军救回小女！”朝鲜王拉着霍远的手，激动不已。
“王上言重了，此乃霍远职责所在。”霍远谦逊道。
在即将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李裳忽然停下脚步，回眸望向仍立于宫门外的霍远。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似乎都融在了这无声的凝望之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难以言表的感激，还有一丝刚刚萌芽、却已悄然扎根的莫名情愫。
阳光正好，落在她眼中，碎成万千星辰。而他的身影，挺拔如松，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霍远拱手为礼，目送她那抹素雅的身影消失在宫门深处，心中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轻风吹过，带来远处杏花的微香，春意好像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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