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鸣溪回到昪都时，徐长蔚已经下狱，被囚在他自己以前掌管的诏狱。
和皇帝筹备大婚同一时间，从庙堂到市井到江湖，都传荡起了这样的谣言——太后干政，外戚擅权。
太后没捱外甥女进门，便病倒了。大抵是富贵病，烧了一个长冬的红罗炭，总觉得胸口闷喘不上来气。
燕鸣溪回京后并未归家，直接快马去了锦衣卫衙门。
燕一进门，便被一群锦衣卫团团围住，他们纷纷向燕鸣溪道喜。
燕鸣溪丰州平叛有功，北镇抚司又空了职，便叫他顶上了。
燕鸣溪敷衍搪塞了一番，然后直奔诏狱。
“是去看望他那个所谓的兄弟吧。”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怕惹一身腥啊。”
燕走远后，身后的人叨咕起来。
“都是些七尺男儿在这学做长舌妇是吗？”张端驱散了聚众诽议的人们。
诏狱是半地下的构造，燕鸣溪踩着青砖石阶，一步步没入晦暗。
破败的囚服，披散的头发，跪坐着的背影。燕鸣溪还是一眼认出来他。
燕鸣溪在牢房前站了良久，廊上的火光描摹出他的身姿，将他的背影映照在方寸之地。
牢房里的人，只要不是闭着目，就一定知道自己身后站了人。
况且脚步声呛呛停在这间牢房门口，里面的人就算闭着眼，听到这动静也该睁开了吧。
可牢房里的人只是静坐着，参禅晤道般的，不回头，只留给身后的人一个大大“囚”字。
燕鸣溪先开了口，“二公子没被丰州小娘子拐走。说好的等二公子回来，跑到这躲着。”
“囚”字动了动，窸窸窣窣转过身来。还是那张精彩绝伦的脸，但没了光芒。
“饿了没，想吃什么，叫人给你摆。”
徐长蔚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
“那来点踏雪，咱们俩一人三壶，谁都不能少。”
徐长蔚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赤脚踩在牢内混杂着矢溺的泥土上，慢步走了过来，与燕鸣溪相顾无言。
燕鸣溪掏出个小油纸团，剥开，里面是一颗蜜枣。是他去丰州前，徐长蔚从长亭里扔给他的。
隔着狱栏，燕鸣溪将枣喂给了徐长蔚。
“真甜。”徐长蔚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着徐长蔚脸上的污垢，燕鸣溪无奈地笑了下，道，“脏猫似的。真想骑上马带你去西山，给你扔温泉里好好洗涮洗涮。洗涮干净了，咱就翻过那座山，一直往西走，二公子带你瞧瞧西北的大好河山。”
“就那鸟不拉屎的地儿，我还不愿意去呢。”徐长蔚嘴硬道。
燕鸣溪叫狱卒送来热水。热水一盆接着一盆，络绎不绝地，被狱卒们端着，从天明之处，送到长阶之下。
燕鸣溪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给徐长蔚通身上下擦洗干净。
“这才像点话。”看着恢复白净的徐长蔚，燕鸣溪说。
“燕二，我想听你拉一曲马头琴。”徐长蔚突然说道。
“还说不想跟二公子回西北。得嘞，二公子这就拿琴来给你当小唱。”燕鸣溪快马加鞭回了燕王府，除了拿琴，还拿了被褥新衣蜜饯等东西。
半个时辰后，燕鸣溪回到诏狱，徐长蔚已经停在了验尸台上。
仵作张检生正在检查徐长蔚蓝的口鼻。
“有发现什么异样吗？可有被投毒等的痕迹？”一旁的狱卒问道。
张检生摇了摇头，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咬舌自尽。
诏狱通往地面的石阶，每一阶都变得那么高，高到燕鸣溪沉重的脚几乎踏不上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到了平地上。
验尸房里，很快只剩下一个仵作和一具尸体。
飞快地，悄无声息地，徐长蔚的尸体开始发生变化。从手脚开始，从眉目开始，手指攀上紫斑，眼窝凹出青痕。
张检生无数次，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前的景象都没有发生变化。
那个人，躺在那，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
鬼使神差地，张检生摸了把徐长蔚的脸。
徐景然啊，我还是忘不掉你，忘不掉对你的恨。
燕世子病了，病烟病酒病流年。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不知在哪家酒楼或是妓院，醉成烂泥。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台上响起了咿咿呀呀的昆曲唱声。
燕鸣溪扒拉着桌子坐起身来，抬眼遥遥望过去。
瞧不清。只看到那五光十色的脂粉和一张粉面含春的脸。
燕鸣溪泼皮无赖般唤来老板，点着台上作情的戏子，说了一句，“这人我要了。”
老板面露难色，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燕鸣溪一句也没听清楚，朝老板踹了一脚让他滚吧。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都寂静了起来，楼内的灯次第熄灭，外面浓烈的夜色染了进来。
一切都晦暧了起来。
是轻巧的步子声，是袍子拖曳在地上的声音，是钗钿碰撞的声音。
燕鸣溪睁开眼。戏子下了台，站在他面前，逆着光，笼着他，看不清面庞。
戏子扶起他，给他散着的头发绾了起来，拉着他走了，弯弯绕绕地走了。
燕二眼前的景色在不停变幻，光怪陆离。他似在夜游园，廊庭曲折，灯笼红火，塘生风荷。园里，那幽处，他总去不到，那火光，在他手心里又软又灼，那荷香，一直绕在他鼻息间。他掉进了温水里，在快要溺死时睁开了眼，眼前是一张粉墨未卸的脸，好似这人间。
第二天早晨，燕鸣溪宿醉醒来，头疼欲裂。
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不记得。燕二摸了把嘴角，唏，疼，好像是撞到桌角了，或是被什么人咬的。
燕二裸着起身，到床前的八仙桌上去提壶倒水喝。
桌子上整齐放着十五两银子。
他奶奶的，是谁呀！给本世子当小唱了！
不要白不要，这也算是对本世子劳动的认可。这么想着，燕二给银两装了起来。
燕二出去了才发现，昨天晚上自己是宿在了樊楼。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跑这儿来了。
燕鸣溪拍拍脑袋，准备慢走回府，缓一缓精神头。
迎面慢拖拖走来一队人，全是女人，高高矮矮，有老有小。一根长麻绳把所有女人的手串联着绑在一起。领头的官差不时推搡一下队伍里的女人，叫她们走快点。
燕鸣溪在队伍里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是那晚在康禧院见着的小女孩。虽然她应该是要被押送或是流放到什么地方，但是和以前比，肉乎了许多，白净了许多，还穿着合身的棉衣棉鞋。
燕鸣溪拦下官差，问这一队人是要带到哪里去。
官差见着他这一身云锦飞鱼服，立马变得低声下气，道：“大人，这是徐府抄没的女眷，要往南带送到曜州康禧院充当官妓。”
“哦。”燕鸣溪掏出那十五两银子给这官差，“路上别为难她们。”
十五两！这么多！真是个大善人呐！官差两眼放光地收下了银两，点头哈腰地表示路上一定会好生照料她们，绝不会让她们受什么欺辱。
那女孩似乎还记得燕鸣溪，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愣愣地看向燕鸣溪，似乎在期待，又有一个人，如徐长蔚那般，救她于水火之中。
燕鸣溪只是静默地站着，任身旁的队伍如同幻影般流逝。
在曜州康禧院的那个夜晚，在燕鸣溪醉酒当歌的时候，徐长蔚终究是不忍心，给了那老伯一些银两，将那女孩带了回家。
也许那日，那老伯在康禧院门口多跪些时候，鸨母就愿意留下这女孩了。
兜兜转转，女孩还是去到了康禧院，不容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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