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皓月城是龟兹往西的一座小城,这里佛法昌盛,时常有高僧前来讲经说法。
战乱消弭在变文和经书里,出家人说四大皆空,那些伤痛和死亡仿佛变得微不足道。
可惜,我都记得。
我待在纤露坊已有许久,这些年一颗心千疮百孔。我不觉得会有谁来救我,若是能有一日自己了结,还挺不错的。
我曾经有过一段未果的情缘,然而对方却失了消息,再次去打探的时候,只听得他因为颖悟能文,被高僧收徒剃度,成了年少有为的比丘。
至于我,在这腌臢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现在我已经是花魁了,许多男人想与我春风一度,都得变着法儿的出高价。
可在我眼里那些人都无趣至极。
我看到街道上宝象开路,白纱幔下缠绕着璎珞,风铃铿锵悦耳,一队虔诚的比丘在后跟着,纷纷双手合十,默念诵经。
哪儿的和尚这么大派场?出家人不是说四大皆空么?
这时怜儿走进来,“姑娘,是龟兹王子诶!”
龟兹王子又如何?
皓月城在的时候,我还是圣女呢。
我被怜儿拉了下去,一路直奔龟兹王子布道的法场。
香火袅袅,七宝玉树。我裹着红纱巾,混杂在虔诚的信众中。
平心而论我算不上虔诚,自从看见故国破灭,我便觉得这佛法对我来说半点用处也无。
所以看见这些人拼了命的以为佛法会保佑自己,我也只好噤声。
“希望佛陀保佑阿娘身体康健。”怜儿默念着。
当初皓月城破前一天,我也是这么默念的。
默念了几千次,可是没人来救我。
“你说,这是龟兹王子?”我悄悄问。“哪个王子啊?”
“是大王子白毗罗,人称毗罗法师。他年幼流落民间,十几岁被王庭认回,同年在佛光寺出家。”怜儿对白毗罗似乎极为上心,“姑娘你看,他是不是很英俊?”
我浑身着了红纱,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目光流转间,和他四目对视。
他的眼神慌不择路,绕向远处。
2
我轻笑了一声,高僧竟然这么没有定力?
于是,我想了一个恶作剧。
僧人布道要用经书,一般来说经书只写一面,然后折叠拼接起来。
背面是空白的,也就是说,但凡写点儿什么东西上去,都会很明显。
我趁着僧人不备,悄悄溜进了后面准备经书的凉棚。
他们吃斋饭去了,我濡湿墨汁,拿起笔,往方才白毗罗的偈文后写下一行诗。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大功告成,我迅速溜了回去。这行诗夹在背面,没人发现。
下午白毗罗继续布道,我站在台下,直勾勾看着他。
他全无上午的慌张,收拾书页的时候,旁边的小沙弥悄悄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翻过书页背面,看见那行诗,皱着眉头,如临大敌。
白毗罗啊白毗罗,你一个高僧,竟然轻易被一行诗打动?我看你不如别修行了。
四大皆空,欲念是人立身之本。
我倒要问你,如何空?
因为欲,战事兴起,男人想要更大的权力,女人被卖到青楼,用身体满足嫖客的**。
这些道场能超度亡魂,但谁能引导迷茫的善男信女?
当晚,有人叩响了我的门。
不是嫖客也不是老鸨,而是白毗罗。
我斜倚着门,似笑非笑看向他,“法师?稀客啊。”
“我来找你并非别的事。”他好像还有些紧张,“我已经向住持说了,自己凡心不定,不可在寺里继续修行。”
“那关我什么事?”
他抿着嘴,“贫僧已经替你赎身了。”
“赎身?”我想起老道给我算的卦,难道我真要有个丈夫了?
但白毗罗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
“嗯。女施主现在是自由身。”他把卖身契交还给我,“而贫僧也打算重回龟兹。”
我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给我赎身,有想过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我不能卖身,还能做什么?毗罗法师,不如你教教我啊?”
白毗罗被寺庙保护得太好,我的手刚搭上他肩膀,他便汗流浃背。
“施主自重。”
“我要是自重,能活到现在?”我吟吟笑道,“不逗你了,你不是要去龟兹么?我们同路。”
3
没想到离开纤露坊竟然这么简单。
我之前拼了命想要逃出去,每次都是被打一顿然后回来接客。
龟兹虽不大,但白毗罗好歹是个王子。
路上,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你想听哪个?”我今日穿了粗布衣裳,更是去了脂粉,看起来与平常仆妇无异。
“说说看。”
“一个叫旃波伽,梵文里金色花的意思。”
他颤了颤,“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是阿琉音。他们都喜欢唤我阿琉音,因为这是皓月城语言里圣女的意思。圣女变成妓女,说出去匪夷所思,又是一个噱头。”
他沉默片刻,“你应该希望我唤你旃波伽吧。”
“无所谓啊,你不是说四大皆空,哪个名字都一样。”
他有些急,怕是因为平时喜欢斗法辩论的缘故,“不一样的,不一样。”
我和他坐在马车草垛子后,我背靠着马草,伸了个懒腰,“好好好,不一样。”
“不过别对我动心哦,我可是克夫命。”
他不信命数,“六道轮回,因果报应,不是命数能解释的。只要你积德行善,必定能……”
我抄起一块胡麻饼,塞进他嘴里。
吃吧,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半晌,我好奇问道:“你说积德行善,那你教教我怎么积德行善,我想下辈子投个好胎,不对,我不想入轮回了。”
白毗罗手里捧着饼,他垂着头,头顶上戒疤清晰可见。
“救人。”
我?救人?
我看见他嘴边留了一粒胡麻,嗤笑一声用指肚帮他擦掉。
“法师你别开玩笑了,我都泥菩萨过河了。”
4
还真被白毗罗说中了。
征虏军行营在龟兹附近,蹭了都护府的光,兵强马壮,耕战合一。
唯独缺了一点:衣服。
尤其是近几年来,朝廷左支右绌,没有余钱,就只能从衣服上克扣。征虏军是自发组织,不是官军,能拿到的本来就极少。
谁都知道没有衣服肯定不行,冬天的龟兹太冷了,没衣服穿会冻死的。于是军队索性找了几个织娘,教大老爷们儿自己补衣服。
补衣服我在行啊。
很多良家妇女不敢去军营,毕竟男女有别,谁也不想自己娘子去。
没事,我不是良家妇女。
这样说来,也算是救人。
和白毗罗告别后,我和几个女人一起去军营补衣服,这么做也能赚点儿钱。
而且因为人少,守将开出来的价也不低。
真是大善人!我问领队王二娘,“这大善人叫什么名字?”
“杜轻侯。”
王二娘是个极其坚韧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手杀猪刀玩得花样百出。
她和我一样遭遇过战乱,不过她比较幸运,在此之后成家立业,一家肉铺经营得蒸蒸日上。
她丈夫养猪她杀猪,她丈夫种田她织布。
有时候平淡就是最好的活法。
没人知道我的身世,我便跟着王二娘每日织布做衣,她也会带我去她家吃饭。
我很感激她,她身上好像有一股来自土地的韧劲。是那种无论野火如何旺盛,火灭之后终会恣意生长的韧劲儿。
她和我一样苦,却没把苦放在心上。
小萝卜是王二娘的儿子,见着我便喊姊姊。
小萝卜会捧着书,说要当秀才。
我摸着他的头,“那你以后当秀才,我就是秀才的姊姊,你可别忘了我哦。”
“小萝卜记性很好,他不会忘的。”
身后传来陌生的男声,我回过头去,只见篱笆外站了个彪形大汉。
手里还掐着一朵喇叭花。
5
我顿在原地,打量此人。
高颧深目浓眉,极周正的长相。
一身明光铠,鱼鳞般反光。
难得的是,他身上浑然没有杀气,反倒是有股书生意气。
联系到王二娘和小萝卜提到的那个人,我猜到**不离十应该是征虏军统领杜轻侯。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杜轻侯原本是侠客,后毅然从军报国,毁家纾难,从小兵卒子做起,辗转河西陇右,一年多是横戈马上行。
而后获得朝廷准许,募兵游击,建立征虏军。
有人喊他杜疯子,说他不图名利却比官军还猛,杀敌杀红了眼,漠北悬赏一千两要他的人头。
有人喊他杜将军,把他当救星,他组织下的征虏军,所过之处箪食壶浆。
“那你可得好好教他,说不定真能成为龟兹第一个秀才呢。”我笑着走上前,“将军是来拿衣服的?”
杜轻侯忙得脱不开身就把衣服给了我和王二娘缝补,这衣服拿到手我还很惊讶。
主将的衣服竟然和小兵差不多。
杜轻侯从腰间包裹里拿出散碎银两,“听说你是刚来的?寓所还没安排好吧。”
“我住在二娘这里,一切都好。”说罢,我转身去屋内拿出一摞棉衣,“这是我和村里几个大娘一起缝的,本来还说要送去军营。”
杜轻侯怔然,指了指身后的银鞍白马,“你放上去就好。”
我照做,他忽然问我:“旃波伽,你有没有兴趣来军营逛逛?”
之前去军营的都是王二娘,她天不怕地不怕,又深明大义,军营里那些人无一不尊重她。
可我呢?我能和王二娘一样么?
“无妨。”杜轻侯不想勉强,“军营也没什么好玩的,你还是……”
“好啊,那我就去看看。听说安西行营,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军纪最是严明。”
没名没份守着边疆这么久,杜轻侯的兵并不是官军而是流民。
自古以来最凶悍最无组织的流民。
是什么让他坚守此地?我同样好奇。
6
来到军营,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军纪整肃严明,无人嬉笑吵闹,都在干自己的事儿。
所有人看见杜轻侯,就变得格外崇拜。我见过这样的眼神,当初在道场,那些善男信女看白毗罗就是这种眼神!
很多人都是迷茫的,他们需要一个神祇来拯救。可以是白毗罗,也可以是杜轻侯。
然而神祇本人就没有困境么?
“杜将军,你苦守边城多年不图利不图名,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杜轻侯刷着马,河水一绺绺流下来,“想要世上少点儿我这样的人。”
“你家里没人挂念?”
“我父母死于漠北人之手。我说要参军报国,原先的娘子觉得我疯了,不想聚少离多,就和我和离。
“所以我现在……确实没人挂念。”
触及他的伤心事,我只好把自己的过往也抖落出来,“我也没人挂念啊。我是流民,被迫迁徙来的,有时候想想一个人也挺好的。”
我双臂抱胸,得意洋洋,“你看啊,一个人,你想做什么都没人管。”说着说着,我就习惯性手肘搭对方的肩,“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孑然一身护卫城池,像你这样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啦。”
同时我心里隐痛。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为什么……当初破城而入的,不是杜轻侯这样一个分文不取的廉将?
为什么我遇见的不是他……
征虏军从不抢掠百姓,名震西北,和官军大不相同。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方,只能凭着那一点儿微末的志向踽踽前行。
世上少点儿他这样的人……他的苦,向来不为人所知。
“若是天下能真的太平就好了。”杜轻侯望向远方旭日,“这样我的将士们都能回家,我也想回家上坟。多年没回去,二老的坟上又该长满青草了。”
杜轻侯又看着我,“谢谢你,这些话之前从没人向我讲起过。”
我也得谢谢他,我最不会安慰人了。
7
我在军营里走了会儿,遇见熟人。
白毗罗身着白色袈裟,手持锡杖,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俨然一个得道高僧。
旁边的小沙弥缠着他闻佛法,白毗罗一点儿也不恼,如实回答。
于是他们从经书聊到了都护府。
我站在军旗旁良久,白毗罗始终避让着目光不敢看我,于是我走上前,“法师,我脸上没什么怪物吧?”
小沙弥见我一来白毗罗无心说话,便颓丧着头往远处走了。
“那首诗……”
我双手叉腰,“我写的。”
大有一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决绝。
“是真的吗?”
“啊?”
他不来找我兴师问罪,还给我赎身,给我找出路,现在回过头又问我那诗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我喜欢逗弄这不谙世事的出家人,“王子你那么好看,我敢说除我之外还有人这么想你呢。”
你不是要救我么?白毗罗,你可是神祇一般的高僧。
“你最近,很好。”白毗罗涨红了脸,“看到你这样,我也很高兴。”
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织布缝衣,大大方方做自己,总比涂脂抹粉赔笑脸的强。”远处一列兵卒走来朝我点头示意,我也回应着。
“法师来军营做什么?”
“有些人想听我讲天王故事和《金刚经》,我正好路过,就来了。”他指着身后一摞经书,这些应该都是寺院众人抄的。
他袈裟下还有一册,我掏了出来。
正好是我恶作剧的那一册。
他脸更红了,我捧腹大笑,“我不过粗粗识得几个字,难为法师还留着。”
白毗罗从小没接触过纷杂尘世,整个人就像白纸,正是那行字,成了他白璧微瑕的一点。
“爱如执炬迎风而行,有烧手之患。”他喃喃道,“你……不应该对我有那种想法。”
我睁大了眼,他在说什么?
“我又不是和尚,你管我怎么想。”我抱着那册经书,不想还给他,“或者说,这么想的人,是你?”
8
看着他面红耳赤,从以往慷慨激昂到说不出话,我笑得直不起腰,“法师啊法师,你太年轻了,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你都没体验过。一旦体验,还能说放下就放下?”
这时一支羽箭从空中飞来,白毗罗展开袈裟,拼死护住我。
“有敌情!”
我贴着他的胸膛,听见腔子里咚咚心跳。他掩护着我,一路到了军帐内。
杜轻侯早已整军待发,一队甲士作备战状。我和王二娘做好的衣服,此刻悉数套在了他们身上。
不知怎的,我流下泪。
这一去,又有多少人回不来?
白毗罗擦去我眼角的泪水,“你是不是想起当年之事了。”
当年?他怎么会知道当年。
皓月城一片兴旺之相,我是寺中圣女,每年浴佛节,都会在城头撒下五色花瓣。
佛国像一个遗世独立、醒不过来的梦。
好梦由来最易醒,我眼睁睁看着漠北人的铁蹄,踏碎城门,劫掠妇孺,将青壮男子抓去充壮丁。
佛像被打碎,熔化后制成兵戈铠甲。
而我混入人流,被卖到纤露坊,这辈子再没了半个记挂的人。
真真和杜轻侯没什么区别。
“我想去找你的。”白毗罗忽然说道,“我本来和一个姑娘有婚约,那姑娘的名字是金色花。后来,他们说我是王子,按照惯例把我带回龟兹佛寺修行。”
我双眼圆睁,泪水涟涟落下,“你是……”
“我心里一直难以忘却,那日见你,心再难定,于是告诉主持,先苦行一段时日,再看能不能回去。
“现在看来,我或许不适合修行。你说得对,我没经历过,侈言放下实在荒谬。”
我一时间不习惯他说这种话,围着火炉。腊月底的天好冷,寒风吹得帐壁呼呼作响。
火炉里,有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我们二人之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你还记得那座水晶宫么?天女翩翩起舞,拈花微笑,反弹琵琶。舞袖辗转,璎珞翩跹。”白毗罗讲起往事,总是动人心肠,“我忘不了你,但一直骗自己。”
“你还是忘了的好。”
世间没有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应放下,他应视我与众生相同。
他应普救众生,他应是得道高僧。
9
我走出毡帐,脸颊似火烧。王二娘急急忙忙找到我,“妹子,赶紧准备往城里撤了。”
她还搀着一个伤员,我接过去,把他放在马车上,然后组织人收拾辎重,坚壁清野。
我一遍遍问着自己,旃波伽啊旃波伽,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年少的执念兜兜转转绕到身前,说他还在乎你。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
我现在跟着王二娘,一个人也很开心。我织布耕地,养蚕种桑,没有人会看不起我,就算有,我也能使出泼辣劲儿啐他两口。
我应该谢谢白毗罗,而不是毁了他。
我不能恩将仇报。
他帮我整肃队伍,残兵终于撤回龟兹城内。
然而城内的情况不容乐观,贼人调虎离山,引杜轻侯出击,实则趁乱入城,将城内洗劫一空。
路上哀嚎遍野,龟兹终究和皓月城当年一般。
我头痛欲裂,白毗罗上前箍住我,“我带你去王宫。”
我松开他的双手,“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和他们一样,没有家。”
王二娘呢?我惊魂未定,转向四周,只看见伤员和老弱,青壮年很明显要么是被抓走,要么正在城外交战。
如果王二娘在,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我翻过人群,没命地找着,心乱如麻。而后,城门开了一角,杜轻侯率兵归来。
众人山呼,如同看见了救命的神。王二娘带着傩面,身着铠甲,勇猛无当,跟在杜轻侯身后。
杜轻侯朝我一笑,旋即下马来,“旃波伽,你做得很好。”
我差点抱住他大哭起来,谁知他一手停在我身前,“别,铠甲太冷,别冻到你的手。”
“好好好。”我哭笑不得,“看起来,城内缺粮。”
杜轻侯和王二娘愁容满面,“得看郡守那边愿不愿放粮,漠北大军还虎踞在城外。”
王二娘忽道,“我们收来的麦子都在粮仓里,不过监粮官不一定愿意放。毕竟我们这些人,没名没分的,养活我们,对那些官吏也没什么好处。”
白毗罗问:“杜将军没有粮草?”
“有,但是粮仓在城外。如果要守城,只能吃城内的粮食。将士们身上只有三天的口粮,我们不知道漠北人会留多久。”
10
杜轻侯其实不是将军,仅仅是个都尉,还是临时编制。向上要粮草,人家不想给,他只好帮百姓干活,以此换粮食吃。
所以他们没有资格调用官府粮仓的粮食。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龟兹军镇节度魏骧好酒荒淫,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我便是阿琉音。
于是派人前来,希望能和我共度良宵,若我同意,粮草问题好说。
不就是以色事人么,我以前都是这么做的。
牺牲我一个,换大家都吃饱,我愿意。
“不行!”王二娘的铠甲还穿在身上,老茧遍布的手压住我的肩,“拿你的身体去换,当真无耻。我就算提着刀走进帅府,也不要你做这些。”
“我也不同意。”杜轻侯缓缓说道,“魏帅和我有仇,这么做就是刁难人。他摆明了就是不愿给我们粮食。”
“那怎么办?”我急得流出泪,“你们待我那么好,我想救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
“妹子,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王二娘好说歹说,“救人不是这么救的,你的命也是命。”
“如果死我一个能救全城,我……”
“妹子休要说这些胡话!”王二娘难得火急火燎的,“你的命和全城人的命都是命,我们还没到非舍弃不可的时候。真到那一天,我带着兄弟们哗变,大闹帅府。”
杜轻侯眉头紧蹙,“不……不能对魏帅如此。征虏军若是蒙上犯上作乱之罪,天底下就没有征虏军了。我们的刀,应该对向外敌,而不是自己人。”
王二娘竟对杜轻侯生起气来,“你把他当自己人,他有把你当自己人么?依我看,求他不如去求龟兹王,白毗罗不是在我们这边么。”
主意已定,我和王二娘、杜轻侯商量好,希望和白毗罗达成磋商,让白氏暗地里以佛寺的名义出粮食。
这样一来,白氏不至于掺合入中原斗争,又能献出诚意。
魏骧怎会眼睁睁看着我们得到粮食?在我们使者还未行至龟兹王宫的时候,一列人马从街边走出来。
“哟,这不是花魁阿琉音嘛。你一个婊子,竟然要做善事立牌坊啦?”
11
我坐在马背上,眼看着人群簇拥上来。
“果然是个狐媚子!”
“连王二娘都着了她的道!”
“还勾引杜将军,我说杜将军怎么战事不顺呢!”
“据说魏帅出了条件,她愿意跟魏帅,咱们就有粮食吃。”
“那可是魏帅啊,她怎么好意思不去的?王二娘和杜将军为了她,现在筹粮食筹得那么辛苦,她真好意思。”
流言蜚语朝我袭来,那时我觉得自己和当初皓月城抱头鼠窜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区别。
王二娘和杜轻侯拦在我前面,她抄起长刀,“妹子和我是金兰之交,我不知道你们听了谁的蛊惑。人谁无过?她当年被卖去青楼,现在已是良人,谁再骂她,便是和我王二娘过不去!”
杜轻侯道:“旃波伽姑娘为军士缝衣做饭,我杜轻侯看在眼里,断无流言中所说。大敌当前,我们应一致对外,而不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众人散去后,我心力交瘁。
从良的婊子,被人骂为什么不去□□。
为什么不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我还没见到白毗罗和粮草,就昏死了过去。
12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在毡帐之内。
我躺在杜轻侯怀里,他一勺勺喂着我药,哭得泣不成声。
我浑身上下没劲儿,只能看着他原来光风霁月的一张脸此刻拧成一团。
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是将军,我是一个妓女,他哪里对不起我。
药好苦,我吐了几口,他轻轻用手帕擦干净,哭得更汹涌。
“你要不让我……一口气……喝完。”
杜轻侯心领神会,我一双手捧起药碗,使出吃奶的劲儿喝了下去。
药劲儿泛上来,苦得我流出泪。
“你……哭什么……”
“那些人中伤你,是我的错。”杜轻侯强压着哭腔,“我也不该带你去军营,现在城中爆发瘟疫,你若是守在二娘家,肯定不会有事。都怪我,我差点害了你……”
“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有好多话想说,但说不出来。
竟然有人在意我的生死了。
“老杜。”我听得毡帐外王二娘的声音传来。
杜轻侯走了出去,“二娘,你真的要去?”
“是啊,你现在要照顾妹子,朝廷的援军派不来,我只能替你上战场,反正之前戴上面具我也是这么干的。在师门,你的功夫老是比不过我,现在你退位让贤,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剿灭那群胡虏的!”
杜轻侯沉默半晌,“好,你先去——我随后就陪你。”
王二娘正欲走,又想起什么来。
“你告诉妹子,我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没法看到她风风光光出嫁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那些糟烂事儿已经过去了,你替我告诉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管保护别人还是自保,努力活下去。”
13
杜轻侯这夜未眠,除了收集情报外,便是做下一步计划。
粮草已经到手,更何况现在龟兹城中爆发瘟疫。兵贵神速,绝对不能待在龟兹,向外突围彻底剿灭外患方有生路。
然而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他想留下来保护众人,可惜分身乏术。斥候传来消息,王二娘一路向北,杀得敌人闻风丧胆,却中了孤军深入之计。
三天后,我差不多能下床走动,杜轻侯急匆匆找到我。
王二娘被困在野狼谷,他要去增援。
但这时城围已经解了,若是官兵,定然如壁虎断尾一般不去深入。
杜轻侯毕竟不是。
他佯装轻松,双手撑着舆图,“你身体,可好些了?”
“我从小就命大,不碍事的。”
他眼里的内疚这才少了点儿,“我要去野狼谷。”
“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他补充完这一句,我总觉得他像是在诀别。
“说什么能不能回来的。晦气,肯定能回来。”
“征虏军走投无路了。”杜轻侯无比释然,“哪怕我回来,以后也不会有军纪严明的征虏军了。”
“因为你集结流民组成军队,所以他们怕你?”
杜轻侯点头,慨然道:“所以,我做梦都想死在战场上。可是我害怕,害怕没人记得我。”
“怎么会呢。你做的事,百姓都记得。”我安慰着他。
“坟堆会风化,墓碑会倒塌。记住我的人也会死去,旃波伽,一代一代下来,我们还留下些什么呢?”杜轻侯眼底涌现眷恋,“我不是怕死或者没人记得,我就是怕……
“就是怕哪一天,我们会变成别人口中的匪盗。”
我还是圣女的时候,读过不少佛寺里的藏书。
“书,和文字,会留下来。”我想起口口传诵的经文故事,“会有人记得的。”
他闻言愀然,走到我跟前拥住了我。
他没穿甲胄,身上有男子特有的炽热。
“请你,一定记得我。”
14
三日后,药材备得差不多了,整座龟兹城漫着一股药香,节度早已弃城而跑。
军书传来,都护府守军三日便至,龟兹城里的人松了口气。
二娘和杜轻侯不在,我和白毗罗便负责起了后方指挥调度。看见我熬药救人,风向大变,众人都说我是圣女。
白毗罗交了药材,我领了名,这么说来,真是得好好谢谢他。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我脑海里回想起白毗罗那句“救人”来。初听觉得可笑,然而转念一想,救人何尝不是救己?
看着一个个可能会和我一样的人得到救赎,我心里舒服极了。
其实我这双手也能改变很多嘛。
白毗罗那个秃瓢,天冷一下雪就冷得哆嗦,我给他缝了个毡帽,硬是给他戴上。
我也常常去伤兵营,教小娘子们包扎。一开始她们怕断肢和伤口,我亲自示范后她们才敢动手。
白毗罗站在我一旁,替我拿拆下来的绷带。
“法师,我想开个医馆了。等战事一过,我就去开个医馆。”
白毗罗颔首,往我身上披了件披风。
“好。”他柔声细语。
我迷迷糊糊在凉棚下睡了一觉,梦到杜轻侯回来,说要娶我,王二娘撮合着,说我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萝卜在旁边蹦蹦跳跳,给我簪上木槿花。
醒来簌簌细雪透过凉棚盖在我肩膀上,天空混沌一片。我好久没看过这么大的雪了。
白毗罗一直站在我身边,我最近好累,都很少说话。
他看着我冻得通红的脸,我揉眼,“看够了吗,法师?这张脸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吧。”
“你刚刚笑得很开心,梦到杜将军了?”
我伸了个懒腰,霰雪落下,“法师还会读心?”
“不。女子看见心上人的笑,和别的笑都不一样。那种笑我此前见过,但最终还是找不到了。”
“心上人么?我跟杜将军不可能在一起的。他都没见过真正的我——话说回来,你也没见过。”我媚笑着看向他,“比如,和你在法场重逢的那种笑。”
“你本不是那种人。”
“我是。”其实我看得开,烟视媚行是我,纯朴自然也是我。
我不应割舍过去,也不应忘记痛苦,只有牢记才能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
“我救你。”白毗罗的语气忽然有了温度,“杜轻侯,救一座城。”
“我,救你。”
15
战报传来,龟兹城为之一震。
杜轻侯和王二娘战死在野狼谷,剩下的兵卒不过十几个,浑身带伤爬出了死人堆。他们说,杜轻侯王二娘并肩作战,割下一个漠北狼主的头,并击杀贼虏千余人。
然援兵未至,他们死在了野狼谷。
入梦的不是故人,是亡魂。
我咯出血,但还是支着身子,援军马上到来,我不能倒下。
我走出屋子,院内挤满了人,他们这些日子吃了我煮的药和饭,不像之前那样面黄肌瘦。
小萝卜抱着我的腿嚎哭,二娘的院子里却鸦雀无声。
大雪压塌了枯枝,雪还没有停的迹象。我告诉自己,撑过这片阴霾,总会看到阳光的。
只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好熟悉。
是法场上众人看向白毗罗的眼神,也是军营里兵卒看向杜轻侯的眼神。
此刻,我成了这些残兵败将、老弱妇孺的神祇。
“大家再坚持一下,两天,最多两天,援军就到了。”我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却还是有条不紊安排着众人,白毗罗甚至动用了龟兹王宫守卫,以防贼人趁空虚前来偷袭。
所幸援军到达,并无变数。
为首的名为萧飒,是个深明大义之人。我向他说了征虏军的事,他大吃一惊,旋即命部下去收尸,将他们的军功登记造册,追封官职,抚慰遗属。
我和白毗罗也去了,行至野狼谷,我们和一列府兵找到征虏军的尸骨。
他们静静躺在河畔,身上的盔甲被扒了个干净,只着一身单衣。
府兵迅速围上前,收拾尸首。皎洁月色凛凛寒风下,我一眼便看见了杜轻侯。
我冲上前拨开他身上的泥土,王二娘在他身后。
雪晴了。
消失在大雪里的人却没办法回家。
萧飒情难自抑,“杜将军为国至此,不应被埋没。魏骧竟因为私仇见死不救,着实可恶。我必上报朝廷,整肃这不正之风。”
我顺着他的脖颈往下看,那件领子上还有“杜”的刺绣。
那是我绣的字。
我泣不成声,转眼间看见左右衣襟交心前,探出一条流苏。
我拽出那一缕流苏,便看见了之前早已丢失不见的荷包。
应该是某次顺手放了进去结果没发现……
我痛哭起来,泪水奔泻而出,扑在他冰冷的尸体上,几欲昏死过去。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说希望像他这样的人少一点了。
16
三年后,我在龟兹开的医馆生意蒸蒸日上。
萧飒负责镇守龟兹后这些年,西域安宁,漠北再不敢犯。然而我们都知道,这一切和杜轻侯的牺牲不无关系。
一次白毗罗忽然问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杜轻侯。
斯人已逝,往事再谈无益。他是一个好将军,守关人,如此便已足够。
后来,白毗罗还俗,又放弃王位,现在是个教书先生,写些茶余饭后的故事供市井闲谈。
他闲下来会和我一起外出采药,三年来对我关照有加,我也会帮他教导小孩子。
田间陇头上,风吹来青草的香气,白毗罗总会坐在我身旁,我则靠着他的肩膀。
这应该就是我之前梦寐以求的平淡日子。
又到了一年初春,我去野狼谷旁的坟堆上香,白毗罗跟在我身边。
我看坟堆前一块块墓碑,上面写了征虏军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的名字。
生死之事不可轻浮,所以漠北人也没有推倒这些坟堆。
杜轻侯的墓碑前放满了蔬果以及经幡,年年都有人去除草,所以干干净净。
“杜将军。”我放下篮子,点燃香烛,“不知你转生了没有,希望你来世春风得意,能得偿所愿。”
“希望他来世真能见到一支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官军。”白毗罗补充道,“这应该是他的夙愿吧。”
“还有,天下太平。”我展颜一笑,萧飒下令修建的征虏亭外,草色连空,山影在谷中溪水里摇曳。
“小萝卜会背《文选》了吗?”
“嗯,在我严加管教下,他现在已经背了好几篇了。不过跟我小时候比起来差很远。”
“那不能跟你小时候比!”我笑着看向白毗罗。“街头的故事,是你写了教会说书人的吧?写得不错,只是二娘的飒爽英姿还可以再夸张些。”
文字千古事,白毗罗和我有相同的看法。他牵了我的手,“既然你说了,明天我就改动原来的稿子。”他头发微卷,松松系在脑后,白袍金边的衣服和我的金色裙裳交织在一起。
“伽儿,我们就这样长长久久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
独立故事线,和原本登临意、书剑定风波有重复人名,但是没有关系。
独立的,独立的,独立的,因为我懒得起名,且非常喜欢这俩名字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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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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