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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逄为

我叫逄为。

名字没什么寓意,是要上学的时候叔叔随口编的一个名字,甚至他都不姓逄。

我从出生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的小孩了。据说,我爸酗酒,赌博,□□,最后生生给自己玩死了,死又不肯死彻底,偏给我妈肚子里留了一个我。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直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她既然选择生下我,我就姑且认为,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曾经唯一期待过我降生的人。

只是生出来发现我是个哑巴之后,才又离开了而已。

我从记事以来就住在叔叔家里,叔叔家里穷,他还有一儿一女,我的多余随处可见,但他也没因此把我扔了,他给了我饭吃,给了我一张沙发睡,甚至两年前我被他的儿子女儿轰走的时候,他还怕我饿死,追上来给我塞了一张卡。

我能活到大,全靠叔叔。

但我实在白眼狼。叔叔叫我别读书了,专心打工去,日子都这样了,读书有什么用?我却说什么都不想放弃读书,就像我想活着一样——人生都他妈这样了,我也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用,但我就是没那么想死。

但我安顿好自己,周一去上学的时候,才知道我叔叔已经帮我在走退学的程序了。

我请老师帮我忙,我想转学到叔叔不知道的学校去,我可以一边上班一边读书,我身体很好,我一天睡四小时就够,只要是我选择的路,我就能走下来。

在老师的帮助下,一周后,我转学到了一所离叔叔家非常远的学校。那学校不怎么样,比我原来的学校要差一些,校园霸凌随处可见,我这种有生理缺陷的人,几乎是霸凌者的第一选择。但我还是挺喜欢那里的,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帮叔叔的儿女出头,练就了一身力气,不怎么害怕霸凌,但更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

我在那里,遇见竺月。

我没有朋友。在我过去人生的十几年里都没有。我的世界一直很安静。而竺月,她真的很吵。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都还在想,她当时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呀。

她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性格很仗义,会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冲过来当小女侠。

她也莽莽撞撞的,每次跑过来,一转身,还没攻击到对面呢,马尾就先把我打一巴掌。

她香香的。

我一直离女孩子很远,我对女生天然不太敢接近,我说不上是因为什么,但无所谓。因为除了我自己之外,也没人会好奇这个事。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竺月为什么非得闯进我的世界?

她强硬到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像趁着我关门的时候灵巧地溜进来的小猫一样狡猾,没有办法了,我也只好随她去。

她拉着我聊天,又看不懂手语,对话效率低的要命,总耽误我去做工。

但看她一边兴致勃勃,一边揪着裙角找话题,嘴上一句不提,但满脸写的都是“不想回家”的模样,我就决定忍了。

虽然我对“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从小到大,班上的同学都多多少少和爸妈有矛盾,大家放学了都爱在外面晃,晃够了才回家。

我想,竺月应该也是。也许她爸爸妈妈太严厉了。我觉得是的,因为她总是穿得严丝合缝的,除了校服规定的裙子之外,她几乎不会把皮肤裸露在外,天都热了,她还穿长袖。

在那不久之后,在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她之后,在她懵懵懂懂地把我当成好朋友,带回家,带我看月亮的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她穿得严是为了什么。

当时我们正在看月亮,在效率低下地聊着天,她父亲突然回来。

竺月把我藏在她床底下,叫我别出声,她眼里都闪着泪花,我在黑黢黢的床底看得好清晰,她竖着食指叫我“嘘”,忘记了我是个哑巴的事,一直叫我别说话,别动,别被发现。

起初我想,擅自把男同学带进房间里,在父亲眼里确实很难容忍。但如果被发现,被打的应该也是我,我并不怎么害怕挨打,我很无所谓地顺从着她,但发生什么结果我都不在乎。

但事实完全错了,她父亲也许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也根本不会来打我。他根本不在意竺月这个女儿,根本不把竺月当女儿,甚至不把竺月当人看。

我在床下,听着拳肉相交的声音频频响起,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意识到这是真实的一瞬间,我突然耳鸣。

都说哑巴很大程度也会是聋子,我一直很庆幸我还有听觉,但那一刻我似乎开始听不清。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发出惨叫和哭喊,我只知道,当她父亲离开之后,她倚靠在墙角,破碎的衣料之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我看到她眼底好像有泪光,但她始终也没哭,她只是呆呆地那样坐着,仿佛魂已经不在了似的。我不敢贸然叫醒她,只能坐下来,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张着眼睛,眼睛没有焦距地“发着呆”。

我对情绪不敏感,甚至可以说,我的情绪和我的声音一样,天生就不在。那时候我只是看着她,我感觉不到她是什么情绪,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情绪。只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我好像也没那么需要活着。

不知在什么时候,竺月像是忽然醒了似的。她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后知后觉地发出“嘶”的吸气声,皱着眉纳闷:“这是又怎么了?”

然后习以为常地站起来,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我急急忙忙背过身。

她给自己出血的地方涂了药,换了干净的衣服,等一切都做完,她恢复了原来干净的样子,我回头看,看到她又在床边发了会儿呆。

突然,就像脑电波突然接上了似的,我意识到她接下去会做什么——

我动作灵敏地藏回了床下。

果然,约莫五分钟后,竺月敲了敲地板,小声说:“可以出来了哦,逄为。”

等我出来之后,她皱着鼻子说:“我爸爸刚才来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又说:“不过又走了,算了,他反正一直这样。”

我又点点头。

她在房间踱步,转了两圈,懊恼地说:“我忘了刚怎么回事了,我怎么突然坐那发了半天呆,除了要叫你出来,我还要做什么来着?有时候真觉得我是不是病了,总是出神,而且回过神来心跳的好快。”

我摇摇头。

但我知道了,竺月真的病了。

竺月的精神有问题,这是我在认识她不久之后就意识到的。但在这种教育环境下,心理有疾病的小孩太多了,我以为她也是被逼出了抑郁症,又或者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心理疾病。

她有时候一天一个样子,第二天会忘记前一天的事,如果我会说话,我一定早就嘴巴很贱地问她是不是有“人格分裂”了。还好是哑巴。

但是现在我真的知道了。

竺月病了,是很严重的病,是我不知道名字的病。

那天直到我离开,她还在喃喃说,感觉自己做了个梦。

我点头,认可她。

如果我会说话,我大概会编两句,比如你刚才是睡着了,不过睡了一小会儿就醒了之类的来安慰安慰她。但我是哑巴。

我回去查了很多资料,才勉强了解到竺月的这个情况。

隔天上学,竺月像往常一样活泼,就是米琼不小心碰到她腰的时候,她浑身抖了一下,而后又笑眯眯地说:“好痒呀米琼,别乱摸我好吗。”

我感觉到一种很陌生的情绪,来自她。

——她好痛苦。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人生也一团糟,但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过“痛苦”这个情绪。这对我来说没有一点用,我的生活根本不会因为痛苦而改变。

故而,初次接触到这种情绪的时候,我茫然了很久。

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我越来越觉得,活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以及,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好让竺月不再痛苦。

于是我挑了个好日子,杀了她父亲。

那天的情况其实很简单,就是我想到了解决方案,然后我就去做了。在雨夜里,我跟着她,再次见到了她父亲,这次我看到了她父亲的模样,很快她父亲也看清了我的模样,不过应该只有一眼而已。

我和他父亲扭打在一起,他弄断了我的腿,我捅了他十几刀。

我必须确保他死得无法再抢救。

他的血难免地溅在我身上,我顺着竺月的视线,和她一起看向客厅的那面镜子,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握着刀的,冷静的凶手,和一个又一次解离了的目击者。

我拿出手机给她打字:背着书包,绕过监控,去隔壁街走一遍。

她木讷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又打字:去吧。

她背上书包,像个小木偶一样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没忍住笑了一下。等她走后我大概处理了一下她父亲的尸体,我之前没杀过人,经验不足,提前做的那些功课,几乎全用了一遍,才放心地拖着那条一动就痛到神经的腿坐在一边等竺月回来。

竺月回到家,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毫不夸张,我不知道她怎么能流那么多眼泪,她眼睛太漂亮了,也太大了,以至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眼泪就是那样一颗连一颗,啪嗒啪嗒地,接连地,砸在了地板上。

她甚至不敢眨眼。

我对她笑了下,打字叫她报警。

她摇摇头,说:“逄为,我要把你藏起来。”

我说:藏不住的。

她固执地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没有人会知道的地方。”

我觉得她好可爱,虽然我没有女儿,也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但我当时真的有种看女儿的感觉——当然了,我喜欢她,我爱她,这也是真的——反正这些爱叠加在一起,复杂得不得了,说不清,我就是觉得她好可爱,我就像是哄女儿那样问:好呀,去哪里呢?

她看着我,说:“地下室。”

果然是个一听就不靠谱的地方。

我笑着打字:好,听你的。

她却认真地望着我,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说:“逄为,地下室很安全,爸爸在那里杀了妈妈,满墙都是血,没有人知道。”

我看着她,很久后,忍不住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吻了一下我的手背。

假装亲到她的眼睛好了。

她把我带到地下室,自己上去应对警察。说实在的,我很担心她,但同时我又知道,竺月并不是我描述中这个单纯的女孩。

我知道,但人的日记都会说谎的,不对吗?我不是很想让读到我日记的这个不礼貌的家伙知道真实的竺月是什么模样,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我在地下室,数着自己的死亡倒计时。

我以为她父亲死了,她就会解脱。

但没想到,竺月的病症更加严重了,她时常看着我说些胡话,好像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好像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似的,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甚至她总开始臆想我不喜欢她。

我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这样的状态里,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无论我怎么写,竺月都依然喃喃着。她把自己想象成恶人,好像能以此解脱。

她说:“竺月真的很讨厌逄为。”

我写:逄为真的很讨厌竺月。

她看着我,鼓了鼓嘴,用她父亲骂人的那些话骂我。

什么贱人婊子的一箩筐,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变得好可爱。

我心里嗯嗯地点着头。

想吧想吧!

竺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像是短暂地从发病状态里醒来,抱着我又哭了一场,说如果没认识过我就好了,如果不喜欢我就好了,如果我不喜欢他就好了,如果我们相互讨厌,如果爱这个东西真的是虚无的狗屁。

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写给她:竺月,我没有那么需要活着。

她看着,很久没说话,忽而睡了过去。

我自己拿着那张字条看到了后半夜,我才终于摸清楚自己的心。

我是想活着的。

但是如果竺月需要的话,我就没那么需要活着。

书架第二排的第六本书的最后一页写满了原因。

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竟然是温暖的,很像是幸福的感觉。我欠了竺月一句话,最后努力了那么久也没能成功说出来,下辈子什么都可以没有,一定得有一副好嗓子。

我期待着,下辈子把欠了竺月的那一句话补上,那样就能圆满两辈子了。

确实是幸福。

《表白》写完了。很久没有写过女主,有一些陌生,又没有那么陌生。原本是想写我某天看书时想到的主题——爱并不能拯救一切。于是我构思了一个传统意义上BE的畸形小故事,然而,在我把它搬上立意的第二天,我上传了第一章,竺月和逄为出现了……

我把主题改成了“爱”。

再一次被笔下角色推着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笔力极弱的作者,他们只要说话了表达了我就没有办法不听他们讲。

爱没有那么伟大,爱并不能拯救一切。这是我的观点。

爱很伟大的,爱能填补他们矮矮的小世界。这是竺月和逄为的观点。

小竺月,小逄为。

相识短暂,来世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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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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