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也不想狼狈脆弱的模样被人瞧见,接过锦帕擦干眼泪。
花坊被砸,褚砚秋为表歉意,将赔偿都拦在自己身上,赔偿的数额只多不少。
那沉甸甸的箱子被抬上,揭开来放出璀璨夺目的银光。
“这里是五百两银子,若苏娘子还觉不够,我立即遣人去钱庄取来现银。”
五百两雪花银……她辛辛苦苦劳作数年都不一定能赚到。
围看热闹的摊贩眼睛都直了,纷纷说她是因祸得福。
“二殿下五百两银子就要结清我的损失,会不会太轻飘飘了?”她眼眶仍旧红润,说起话来带着尚未消散的哭腔。
“五百两都可以买她两家店了,她竟然还不知足!”
“砸就砸呗,又不是没有赔钱给她,反正没有伤到人,她还想怎样?”
“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像数九寒天的冰雹砸在身上,苏酥心寒到麻木,她怎么能算得寸进尺?
是不是在权贵眼里,折辱一个人的清誉后给予赔偿,她就一定要感恩戴德地接受?
褚蔓舒不止砸了她的花坊,还毁了她积攒下来的声誉,五百两银子就想买断,是不是太廉价了?
“是我思虑不周,单银钱的确不能赔偿苏娘子的损失。”他取下腰间的玉佩,水头十足,润泽光亮,“若苏娘子日后有事相求,我必定倾囊相助。”
二殿下一诺千金,得他一个承诺还愁往后的日子吗?
苏酥握紧温润玉佩,内心深处被酸涩拉扯。
她之所以千方百计留在京城,就是因为想要寻得父母的线索。二殿下神通广大,让他查一查自己的生身父母不是手到擒来吗?
“三公主有一个极好的哥哥。”嗓音喑哑不见以往的清亮,裹挟浓浓的低落与深藏的艳羡。
她顿了顿,在褚砚秋意外的目光中把玉佩还回去。
“你不必在乎他人作何感想,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不需要推拒。”
苏酥摇头,“我现在就想要二殿下兑现承诺。”
褚砚秋将心放了回去,露出温和无比的笑容,“苏娘子请说。”
“我……有一个朋友,她小时候走失,一直在找寻父母,二殿下可不可以帮她寻亲。”
清澈的眼睛犹带绯红,盛满小心翼翼地希冀生怕被拒绝。
褚砚秋心头一软,郑重地点头,“我必然会帮你,苏娘子将她的消息都告诉我吧。”
玲珑坞的影奴多为父母不详的孤儿,或是被父母亲手卖掉断绝关系的弃婴,她口中的朋友是自己吧……
褚砚秋看破却不说破,只是她能提供的讯息太少,唯一清楚的便是那女孩曾被青州的一户夫妻收养过,宝和三年雪灾闹饥荒女孩又被卖给屠户做菜人,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
茫茫人海想凭只言片语寻人谈何容易?
“二殿下若觉得困难就算了吧。”苏酥也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
“我还没有食言的习惯。”
褚砚秋与她约定,若有消息会再联系她。
临走前,苏酥陡然叫住他,“二殿下,苏氏花坊能获得百花魁首是不是有你的助力?”
褚砚秋翩然一笑,“不止我。”
不止他……苏酥形单影只,在京城相识的人本就不多,能动摇百花魁首结果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送走褚砚秋,苏酥和花坊伙计忙着收拾残局,今日花坊必然是无法开张,往后流言四起影响到花坊的生意,她也要歇业一段时间。
给伙计们放了一个长假,苏酥关上花坊大门,却不打算回家。
英国公府藏书阁。
陆无咎手里的信条记载苏氏花坊的动向,探子以最快的速度传给他。
他来不及拆开,白苏火急火燎地跑进来通禀:“苏娘子登门拜访想见世子,要不要把人请进来?”
苏酥?她想通了要求自己回来了?
“带进来。”
“是,奴这就带人去花厅。”
“带到这儿。”
白苏愣神儿了一下,世子口口声声不承认夫人,又还要把人请进内院,哪里是招待寻常客人的方式?
想是这么想,白苏依言照做。
藏书阁内的布置摆设与从前别无两样,可苏酥无心去欣赏,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木架上出自苏氏花坊的淡雅兰花被照料得极好。
陆无咎拿起一旁的书卷,装作事务缠身的繁忙模样。
屋门开了又合,有人前来就站在离他一丈以内的距离,他亦没有抬首的意思。
良久良久,过于安静带来的不对劲令他终于有了动作。
绣鞋的素色缎面沾满泥土,碧荷色的衣裙也未能幸免,鬓边的碎发凌乱贴在脸颊,很是狼狈。
“怎么回事?”陆无咎声音沉冷。
“陆无咎,你亲手写下休书,我们一别两宽再无干系,为何又要屡次介入我的生活。”苏酥心情复杂低落,说出口的话语气不善。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有我,你还能进入第一重筛选,还能获得二殿下的举荐?”
“我不需——”
屋外遽然响起的惨叫与闷哼打断苏酥,她神色惊疑,那声凄厉惨叫十分耳熟。
陆无咎吩咐,“把人带进来。”
白苏押解男子进来,苏酥看清后惊疑道:“齐大哥?”
百花节后齐氏花坊再没有开张,齐大哥人间蒸发了一般,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失踪两日的齐大哥会在英国公府。
他为何会在这里?是陆无咎把他抓来的?
下一刻齐大哥扑通跪地,膝盖发出牙酸的骨裂声,忙不迭磕头,“苏娘子都是我鬼迷心窍,有人给我十两银子在百花节上把你支开趁机弄坏你的摊子,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原谅我别怪我的妻儿,求求你……!”
“你……”她想过花摊被砸与齐大哥脱不了干系,甚至想过他是被迫无奈,可真相是如此剜心割肉。
苏酥吐不出一句原谅的话。
裙袂被他抓住,男人的手掌几乎快要碰到纤细的脚踝。
世子不善的目光落在他的手,白苏心领神会抬脚踢开齐大哥。
“道歉就好好道歉,做什么要动手动脚?”
碰又碰不得,对方又无动于衷,齐大哥唯有将头磕得砰砰响,乞求她的原谅,“苏娘子对不起,都是我错,求你原谅我吧!”
额头磕到红肿流血也没有停,血珠溅洒绣花鞋边沿,苏酥终是挪动位置,“你起来吧。”
被信赖的大哥背刺,心里固然有气,如今见他吃了不少苦头,想必以后再也不敢昧着良心做事。
齐大哥被白苏扭送下去,屋内唯有苏酥与陆无咎两人。
“没有我,他根本不会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给你道歉。”陆无咎薄薄菱唇微微翘起,等着她对他感恩戴德。
他亲自出马为她出气,她不可能不感动。
“陆无咎,我并没有让你多管闲事插手,我自己也可以做到。”
她不信做一件事可以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只要她想可以找出齐大哥带人砸摊的证据,届时让官府主持公道,关他个三两月也不是不行。
只是她觉得不值得,事情已经发生,不能让愤怒与痛苦将自己困在过去,光阴不待,她要保留更多的精力向前看。
或者等她能安安稳稳在京城扎住根,再找曾经背刺过的人一笔笔算清也不无不可。
好心当成驴肝肺,陆无咎唇边的笑挂不住,取而代之的是冷意与淡淡的讥讽,“没有我让府中护院买你的花,你怎么可能成为魁首。”
“还真是你。”苏酥紧握掌心,他那样风淡云轻,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是她拼尽全力还不一定能成功的。
万事万物仿佛都在他鼓掌间,而她根本无法逃离。
“陆无咎,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当年的恩情在你写休书驱逐的时候我便还完不相欠,后来历经的磨难都是因你而生,因你而起。”
小巧的鼻翼不断翕动,胸膛剧烈起伏,她越说越激动,“求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呵——”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有了情绪外化的展现,陆无咎重重地嗤了声,字字诛心道:“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若没有我早就死在那年饥荒,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单一封休书便要与我划清界限,你休想——”
“陆无咎!”
眼眶蓄起大颗大颗的泪水如断线珍珠,顺着脸颊与下巴坠落,噼啪砸在衣襟、玉砖。
“是我错了,就不该来找你。”
苏酥夺门而出,门扉被风吹得吱呀乱晃。
门外守候的白苏不知晓两人之间说了什么,但闻争吵后她哭红了眼跑出藏书阁,便知两人不欢而散。
“世子你的手。”
白苏提醒,陆无咎才骤然松开手,青花瓷茶盏的碎片稀里哗啦落下,沾染斑斑血迹。
“她呢?”
白苏撇了撇嘴,心道你现在才想起人家来。
“她已经走了。”
陆无咎默默无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看样子是要跟过去。
……
呼呼呼,呼呼呼——
肺腑的空气在激烈的奔跑中急剧流失又迅速补回再流失,如此往复循环仍觉不够。
她不是退缩躲避的人,可“无父无母”“孤女”字眼化作利刺扎进心脏最深处,她潜意识就想逃离。
一路奔跑不敢停歇,仿佛身后有穷凶极恶的吃人猛兽在追赶,一直跑到头昏眼花,四肢发麻。
扶着巷子墙壁,模糊的视线依稀辨认出家的方向。
手指搭上门板,却在推开的一瞬间止住,转而敲响隔壁的宅门。
开门的是精神矍铄的黄阿婆。
见到她脸上不堪承受的脆弱易碎与极度的悲伤,黄阿婆忙把她拉进院子来,“姑娘发什么事情了?受了什么委屈?给阿婆说说,阿婆拼了身子骨也要给你讨回公道。”
“阿婆……”泪水决堤再也忍不住,苏酥扑进她的怀抱放声大哭。
“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家,一个人努力地活着好累我好想有个家……”
世人皆有所追求,或追名或逐利,她也有自己的追求,她想有个家,有个庇护所。
黄阿婆轻拍她的脊背,抚顺她的抽噎,“世间万物非强求便能所得,姑娘不妨把我当作你的家人吧,你还有我和小黄梅呀……”
灰黑色的宅门敞开,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躺椅上,年逾古稀的老人怀抱年轻的姑娘,慈祥和蔼地安抚她。
听她说小时候受的苦难,长大后受的委屈。
听她说对家人的希望,对家的向往。
宅门外,风也不忍,吹起月色的衣袂。
垂在身侧玉白修长的手渗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溅起尘土。
手的主人却并不在意,他满心满眼都被那个纤瘦的背影占据。
她比以前更瘦了,瘦削的双肩扛起铺子的经营想必十分辛苦。
他怎么还要说出那样的话来伤她?他怎么能……
亲眼看她无恙,高悬的心不是落地,而是坠入更深的深渊。
……
半月后,皇后寿宴。
虽是夜晚但处处可见、伏坠千里的琉璃宫灯将黑夜映得如同白昼,巍峨皇宫在明月清风矗立。
豪奢盛宴上丝竹琴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宫女们身穿云纱穿梭宴席,琼浆玉液斟满夜光杯。
幽幽花香在宴会上静静飘荡,似锦繁华簇拥金殿高台。
苏酥跟在宫人之后,经过幽静的小径来到寿宴的偏僻角落。
“你就呆在这儿,仔细点不要乱走动免得冲撞到贵人。”宫人耳提面命,再三强调,“你是这次百花节的魁首,皇后恩赐特许你进宫参加寿宴,你千万不要惹事生非。”
“多谢姐姐,我知晓了。”
她乖顺地低眉含肩,不像是会惹出事非来的人,但宫人仍不放心,她年纪轻轻,相貌身段皆不俗,比起宫里的一些娘娘都不遑多让。
“我还有事,就不在这儿盯着你。你也别有不安分的心思,攀上高枝不一定会麻雀变凤凰,更有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
苏酥不置一词,宫人走后她才活动一直低垂到僵硬的脖颈。
宴席上的珍馐美馔她自是无福消受,只能站在最角落远远地望一眼,衣香云鬓,乐司的舞女伴着歌声翩翩起舞。
皇室宗亲都坐在高台上的主桌,台下是不停庆贺的文武百官。
当今圣上膝下有七个子嗣,并未立储君。
其中大殿下褚元昌乃容妃娘娘所生,为人怯懦。
二殿下褚砚秋字奕池,文能落笔妙天下武能骁勇逐西虏,光风霁月待人温和。
三公主褚蔓舒与二殿下乃孪生兄妹,幼年走失后被寻回,是帝后最宠爱有加的公主。
四殿下褚方辞性子多疑,长相肖似母亲姜皇后,十分阴柔。
余下的三个公主年纪尚小不到十岁。
立储是历朝历代的大事,朝中也有官员为储君的人选争执不休,分为二殿下党与四殿下党,亦有官员站在大殿下的阵营,人数寥寥不成气候。
苏酥对于夺嫡争斗没有兴趣,会知晓这么多也源于玲珑坞的特殊。
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宝座笑到最后,都与她没有干系,她和其他的平民百姓一样每日都要为生计而奔波,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
她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如若不是皇命难违,她恐怕连今日的寿宴都不会参与,老老实实做好鲜花布置。
她真是怕了高门大户粉饰太平下的污糟,更怕卷进权力漩涡,万劫不复。
可麻烦就像长了腿儿,她不去主动招惹,麻烦自动找上她。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我是有哪里不好么?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呀。”
“你都已经休妻了,我虽然还未婚配但你放心,我开口父皇母后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你别不说话呀,我是真的心悦你……”
工匠精雕细琢的假山流水后传出一道道女声,苏酥有些恍然,那音色十分耳熟,但说话的方式却是非常陌生。
细听了一会儿,说话之人竟是三公主褚蔓舒。
褚蔓舒被帝后宠得目中无人,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无怪她一时半会儿听不出来。
她真是够倒霉的,居然无意窥听到褚蔓舒的秘闻。
要是让褚蔓舒知晓非撕碎她不可。
苏酥竭力将自己的身形缩小,连呼吸都放缓,她右侧便是假山出口,淙淙流水掩饰脚步声,趁机遁走。
她脚步悄然无声,但翻飞的浅碧裙裾在灰白假山群里一闪而过,正好被一双深眸捕捉。
“陆世子,你与我说句话好不好?就一句话。”
褚蔓舒话尾方落,就见陆无咎冷漠到近乎无情的眼眸闪了闪,如冰雪消融柔和不少。
她心花怒放,锲而不舍道:“陆世子,你对我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对吗?”
她就知道,二哥和母后在骗她,只要不放弃,他们的感情一定能开花结果。
然而她不知道,意中人温和的神情并不是对她。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陆无咎并没有撤掉苏氏花坊的探子,是不甘还是不愿?他已经分不清了,唯一明确的是他不想就这样放手。
以往顾及奕池的情谊,他不曾直言拒绝褚蔓舒,让她以为还有机会,就连成婚后也不肯罢休。
他拆开探子递来的消息,才知晓那日苏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她不管不顾来寻自己。
褚蔓舒竟然大胆妄为到这种程度,他也不必再给她留有余地。
“三公主,臣对你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还请三公主不要再来寻臣。”
他不顾褚蔓舒被直白的拒绝冲击得呼吸几乎快要窒息。
陆无咎转身欲走,绯红官袍的衣袖叫她抓住。
“为什么?你还念着那个贱.人是不是?你不是早就把她休了吗?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对她念念不忘。”
几乎是从牙缝蹦出来的。
她抓得很紧,指甲勾住金线,仿佛溺水之人抓紧救命稻草。
她单纯地以为这样就能留下他。
孰料绯红的官袍无风自动,一股强劲的罡风掀翻她。
在刚劲的内力下被她沾染的衣袖一角碎成渣。
褚蔓舒扶住山石才没有狼狈跌倒。
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陆无咎径自走出假山,朝那一闪而过裙裾的方向寻去,终于叫他在池边柳树寻到朝思暮想的人影。
手腕一紧,紧接着整个人都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苏酥回首望去,只看到他削金断玉般的下颌与情绪翻涌的凤眸。
灼热的气息在耳廓吞吐,吹得她鸡皮疙瘩泛起,他说:“苏酥,回来。”
大家元宵节快乐呀~蠢作者忘了今天是元宵家里有聚会,更得不够多捂脸,这两天争取在上夹子前写到回宫剧情,爱你们群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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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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