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深渊》的剧本围读会准时在远星资本大厦的会议室举行。
云漓随景郁踏入会议室,喧嚣戛然而止。
导演王立审视的目光如探照灯落在她身上,女二号林思雨眼中则毫不掩饰嫉妒与轻蔑。
“云漓,林晚的扮演者。”
景郁落座主位,声音平淡,却为云漓招来了全场更具深意的打量。她拉开景郁身旁的椅子坐下,将自己那本写满批注的剧本放在桌上,平静迎向所有视线:
“王导,各位老师,我是云漓。”
不卑不亢,礼数周全,却也带着一种无声的疏离,仿佛那些汹涌的暗流,都与她无关。
云漓的平静问好,并没有让会议室紧绷的气氛有丝毫缓和。导演王立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围读会可以开始。
“从第一场开始吧。”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情绪。
围读开始,景郁大部分时间沉默。
却在导演与编剧争执时,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场戏的重点是情绪,是林晚对‘生’的渴望。”
当男主角陈默的表演过于外放时,她再次开口:“周巡的内核是‘无能为力’的自我憎恨,你的表演该再收一收。”
几句话,让所有人收起了对她“门外汉”的轻视。云漓安静听着,意识到这是一种比金钱更高级的——智识上的权力。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微妙。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年轻的资本家,绝非一个只懂投钱的门外汉。她对剧本、对人性的理解,甚至比在场的专业人士还要深刻、毒辣。
云漓安静地听着,指尖在自己的剧本上轻轻划过。景郁的每一次发言,都像是在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大师课。
她不仅在主导讨论,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她为何选择了这个剧本,以及她想要在这部作品里看到什么。
这也是一种权力展示。一种比金钱更高阶的,智识上的权力。
轮到云漓和林思雨的一场对手戏。戏中,林思雨饰演的富家女对走投无路的林晚极尽羞辱。
“……像你这种人,就算爬得再高,骨子里也还是烂泥。”
林思雨念出台词,语气中充满了刻薄与不屑,但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主位的景郁,带着一丝邀功的意味。
云漓没有立刻接话。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林思雨,看向她身后的白色墙壁,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对方的羞辱。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轻地、缓慢地念出了她的台词。
“是吗……可是烂泥,也能开出花。”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反抗,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认命,但又在最深处,藏着一星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种。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云漓那句轻飘飘的台词,像一根羽毛,轻轻落下,却在每个人的心湖上都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思雨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没想到自己蓄满力的一拳,竟打在了棉花上,对方非但毫发无伤,反而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将她的刻薄衬托得像个笑话。
导演王立原本紧锁的眉头,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他再次看向云漓,那审视的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一点别的东西——或许是惊讶,或许是认可。
连一直低头看剧本的陈默,也抬起了头,深深地看了云漓一眼。
围读会继续进行。随着剧情的深入,林晚这个角色的复杂性也逐渐展露。
她不再是初期那个任人踩踏的烂泥,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她的内心开始扭曲、滋生出疯狂的恨意。
其中有一段长达三页的内心独白,是林晚在决定复仇前的最后挣扎。这是全剧的重头戏,也是对演员功力的极大考验。
云漓深吸一口气,眼镜后的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她用一种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开始念白,语速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缓慢如泣诉,将角色内心的天人交战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她念到最后一句“那就一起下地狱吧”时,声音里透出的那股决绝与疯狂,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念白结束,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半晌,导演王立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处理得不错,情绪的层次感出来了。”
这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尤其从王立这样挑剔的导演口中说出。林思雨嫉妒地咬了咬下唇,将头扭向一边。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景郁,却平静地开了口。
“这里可以更收一点。”
她的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的目光落在云漓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两口古井,不起波澜,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你2019年在国家话剧院版的《雷雨》里处理繁漪的独白时,用的那种‘外静内狂’的方式,更适合这里。”
会议室里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
如果说之前景郁对剧本的点评,展现的是她作为投资人的专业素养;那么此刻,这番话所暴露出的信息,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
2019年,国家话剧院,《雷雨》,繁漪。
那只是云漓在大学时期,作为实习演员参演的一部小剧场话剧,总共只演了不到十场,观众寥寥无几,在她的履历上,甚至都只是不起眼的一行小字。
而景郁,不仅知道,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精准地说出她当时处理某一段独白的具体方式——“外静内狂”。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背景调查了。这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刨根问底式的剖析。
云漓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戴着眼镜,镜片隔绝了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她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她终于明白,景郁那晚在露台说的“邀请”,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邀请她成为一件藏品。
是邀请她,成为一个可以被她放在显微镜下,反复观察、研究、剖析的,独一无二的样本。
她抬起头,迎向景郁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像两柄无形的剑,于寂静中,激烈交锋。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会议室。
景郁的话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声浪,而是无边无际的寒意。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一向严苛的导演王立,都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目光看着主位上那个神色平静的女人。
这已经超出了投资人对项目的尽职调查范畴。这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对个体近乎偏执的关注。
一个身价千亿的资本巨鳄,会去关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五年前在小剧场里的一场演出?这本身就是一件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
各种猜测和探寻的目光在云漓和景郁之间来回穿梭,会议室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
云漓心中那股因被窥探而升起的寒意,在极致的震惊过后,却诡异地转化为一种危险的、濒临失控的兴奋。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顶级猎手盯上的猎物,对方不仅摸清了她的所有踪迹,甚至连她自己都快遗忘的、藏在旧巢穴深处的羽毛都被翻找了出来,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
退无可退。
既然如此,那就不退了。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那声音里没有丝毫被揭穿过去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挑衅的笑意。
“没想到景总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她略微停顿,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半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透过镜片,直直地锁定着景郁,“既然您这么说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直接用行动给出了回答。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完全变了。方才那外露的、充满挣扎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水般的平静。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重新开始念那段独白。
这一次,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起伏,没有波澜,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但就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疯狂。
仿佛一座即将在沉默中爆发的火山,岩浆在看不见的地底深处疯狂翻涌、积蓄,只等待一个撕裂一切的出口。
“外静内狂”。
她不仅做到了,而且比景郁描述的,做得更加极致,更加纯粹。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导演王立看着她,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撼与激赏。陈默的眼中也燃起了棋逢对手的亮光。
而林思雨,则面如死灰,她终于明白,自己和云漓之间的差距,早已不是一个“金主”可以弥补的了。
云漓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景郁的身上。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
你看透了我,很好。
现在,轮到我了。
围读会结束的瞬间,会议室如同退潮。
人群的寒暄与脚步声成为模糊的背景音,云漓在角落里安静地收拾东西。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她没有抬头,直到周遭渐渐安静,才拿着水杯起身走向茶水间。推开门,那个预料之中的身影正立在窗前,仿佛已等候多时。
云漓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她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一下午的高度精神集中让她有些疲惫,便转身走向茶水间,想倒杯水。
推开茶水间的门,景郁正背对着她,站在操作台前。听到动静,她头也未回,只是将手边一个白瓷杯轻轻推向前。
“你的茶,水温85度,不加糖奶。”
云漓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那是她从未对外言明,只在极度疲惫时才渴望的、一种特定产区的手工红茶。
就在这时,她平静地开口,直接但克制地发问:“景总连我五年前的舞台剧都如指掌?”
那声音打破了空间的宁静,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云漓握着水杯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眼角的余光落在景郁挺直的背影上。她也想知道答案。
咖啡机“滴”的一声轻响,完成了它的工作。
景郁端起那杯刚刚萃取好的浓缩咖啡,缓缓转过身。她没有立刻回答你的问题,而是先将那只小巧的白瓷咖啡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深褐色的液体在她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湿痕,她伸出舌尖,不经意地舔去。整个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你提出的只是一个关于天气好坏的寻常问题。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缭绕的咖啡热气,落在你的脸上。那双深邃的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了然。
“对一个值得投资的项目做尽职调查,难道不是一个合格投资人的基本素养吗?”
她将“项目”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特意强调着什么。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她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用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商业逻辑,将你的质问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同时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将她和云安黎的关系,定义为纯粹的“投资者”与“被投资项目”。
一下午紧绷的神经终于随着导演王立那句“今天就到这儿”而松懈下来。会议室里压抑的空气仿佛瞬间流通,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活动筋骨,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互相寒暄着。
“王导辛苦了!”
“陈默老师的表演太稳了!”
“晚上聚餐可得好好喝一杯!”
导演王立正想跟景郁说几句话,而制片人吴姐也拿着行程本,试图上前汇报工作。他们都习惯性地朝主位走去,那里是权力的中心。
然而,权力的中心却主动移了位。
景郁站起身,对周围递过来的讨好与寒暄视若无睹。她甚至没有给王立和吴姐一个眼神,径直穿过半个会议室,走向角落里那个正在安静收拾东西的身影。
云漓正低头将剧本、笔和水杯收进自己的帆布包里,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下一缕,落在她清瘦的肩上。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喧嚣浑然不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自然而然地从她旁边的椅背上,拿起了她那件米色的薄款风衣。
云漓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正对上景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在全会议室所有人的注视下,景郁将那件风衣递到她面前,用一种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声音开口。
“我送你。”
这两个字,像一声惊雷,在原本嘈杂的会议室里炸开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探寻与不可思议。
王立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李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刚刚还想凑上来和陈默说话的几个小演员,更是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一动不动。
尤其是林思雨,她死死地瞪着这一幕,嫉妒的火焰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她用尽手段都无法靠近的人,此刻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向漓发出了一个亲密得近乎宣告的邀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青睐”了。
这是一种标记。
是在这间汇集了剧组核心权力的会议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最直接、最强势的方式,将云安黎这个人,打上“景郁所有”的隐形烙印。
云漓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一股混杂着被冒犯的抗拒、被置于风口浪尖的警惕,以及一丝无法言说的、隐秘悸动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
她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而织网的人,正用一种看似体贴的姿态,收紧了手中的丝线。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但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她抬起眼,迎着景郁那平静而强势的目光,缓缓地,接过了那件风衣。
黑色的宾利慕尚平稳地汇入傍晚的车流,窗外是城市华灯初上的璀璨。车厢内却安静得过分,皮革与冷冽木质香混合的气息,形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空间。
云漓靠在副驾驶座上,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她没有问要去哪里,也没有对景郁当众的“宣告”发表任何意见。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精致而疏离的雕塑,仿佛刚才会议室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也是一种冷静的观望。
景郁同样沉默着,专心驾驶,似乎真的只是一个尽职的司机。直到前方路口的信号灯转为红色,车子平稳地停下。
在这片刻的静止中,景郁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与剧本、与工作、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养的那只瑞士牧羊犬,叫赫尔曼,对吗?”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毫无征兆地刺入云漓最柔软的腹地。
赫尔曼是她的底线,是她在这个冰冷名利场里唯一的、最纯粹的慰藉。她从未在任何公开场合提及过它的名字,那是只属于她私人领域的秘密。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云漓猛地转过头,那双一向平静的狐狸眼里,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与戒备。
她死死地盯着景郁,仿佛要用目光在她从容的侧脸上烧出两个洞。
然而,景郁甚至没有看她。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看着红灯的数字一秒秒倒数,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信号灯由红转绿的瞬间,她重新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启动。
也就在这时,她才缓缓地、用一种宣布既定事实的口吻,说出了下一句话。她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下周末空出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云漓的心脏重重一沉。如果说提及《雷雨》是对她职业生涯的剖析,那么说出“赫尔曼”的名字,就是对她私人生活最彻底的入侵。
景郁用这种方式,冷酷而清晰地告诉她——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藏得最深的软肋,都摊开在我的面前。
无处可逃。
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眼中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海,冰冷,炫目,却没有任何温度。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风衣的一角,指甲深陷进布料里。
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见谁?”
【小剧场 · 景郁的备忘录】
日期:X年X月X日
项目:云漓
· 演技评估:A 。天赋型选手,缺乏的只是机会与……一点偏执。
· 性格分析:INTJ倾向。防御机制完备,突破口或在其宠物(赫尔曼)及对“纯粹表演”的追求。
· 习惯记录:偏好85度水温的手工红茶;深夜研读剧本时会无意识咬笔帽;压力大时会独自去看老电影。
· 下一步计划:近距离观察。以《深渊》为切入点,验证其是否为我寻找的“镜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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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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