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时雨无数次地怀疑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甜的雨,那一瞬间的甜的感觉,到底是错觉,还是感官的失灵。
她因此去问了生物老师,老师说,这事你得去问地理老师。
她去问地理老师,老师说,那应该不是雨,而是有别的水滴混进来了,又或许是你的错觉。
雨不仅不甜,而且很脏。甘蔗汁到了雨里,也会变得很脏,被分解成细小到她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这滴不知道该称作什么的东西,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时雨想起了池一。
她似乎都明白,就和当初的那杯甘蔗汁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太远了。
就好像,洒出去的甘蔗汁蒸发掉算回来吗,再也无法读取的照片变成彩虹也算回来吗。
可那样怎么算回来?
时雨发觉,池一对她撒了一个很大的谎,叫“一切都会回来”。
明明一切都回不来。
但时雨还是总有一种错觉,池一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只要不死,就还活着。一定在某个地方以某一种姿态活着。
池一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会死”。
在池一消失前,要找到池一。
找到池一,就是她和不断消失的世界上的一切,她和自己所说出的谎言所做的第一次抗争。
她开始攒钱。
幸好,她的零花钱还算多。火车票只要三百块,一个月不和同学一起去吃饭,不在小卖部里买东西,马上就能攒下来。
初二寒假,汪若书闲下来,要全家一起去旅游。她说要去长山县玩,时涛没听懂,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们之前一起去过啊。”
时涛早就忘了这件事,也懒得回忆。
汪若书列出了三四个热门地点,但是长山县不行,因为它半个旅游地点都不算。她说要去那里找朋友,时涛没说什么。
这样的表现,就是在等她自己忘记。
最后一家人去了一座著名的海滨旅游城市。
时雨去过好几次海边,内心毫无波澜,但池一一定没去过海边。这她也彻底无法确定,她不知道池一在哪里。
父母不允许她自己买车票去——虽然钱给了她,但她依旧不能自由地支配。这是出于她的安全考虑。
她不可能过去。
她换了个思路,上网搜索池一的名字。
她家里早就有了电脑,只不过在书房。三年前她的卧室里也多了一台电脑,她经常在上面打网页小游戏。
只要一搜“森林冰火人”,就会出现“森林冰火人1”“森林冰火人2”“森林冰火人破解版”“森林冰火人无敌版”等无数相关的小游戏。
但搜池一不一样,一个池一都不会出来。
她很失望。
从第一页翻到第十六页,除了一堆杂乱无章的信息,什么都没得到。
她也试着搜长山县所在镇的中学官网,给它们打电话,一个一个的去打。它们大多数并不理睬她,偶有几个好心的老师,告诉她这里没有这个学生。
等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难不成要到自己十八岁,上了大学吗?那时候池一要是也去上大学了怎么办?
一旦离开一个最偶然的遇到的人,再找到他便难如登天。
她每周都要搜一遍,每次都得到同样的信息,大脑想要呕吐。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四月的某一天,阳光洒落的下午,她依旧搜索他的名字,她对这七页毫无意义的信息早已熟透了,知道每一张图片的位置在哪。
疲惫地按下左键,扫过去,眼皮蓦地抬起。
第三页的布局变了。
一行短短的标题出现在荧幕上。
《园山镇年度受资助中学生名单公示》。
里面记录了园山镇各个中学所有受到资助的学生名字。
名单很长,她一行行地看,看到熟悉的名字时,把鼠标按在那个名字上,点了十好几下。
上面有池一的名字。长山县就在园山镇里面。
上面也有他学校的电话!
她迅速打去电话,压低声音,说要资助他。接电话的老师怕耽误学生的大事,立马给了她另一个号码。
她打过去,闭上眼。
电话已经响了三十秒。
“谁?”
他的语气半点也没变。
“池一!”
她叫出来。
电话挂断了。
就是他。
时雨心中肯定,兴冲冲地打了第二次。
“池——”
又是挂断。
时雨再次打过去,刚说出“喂”,电话第三次挂断。
第四次了!
时雨急了:“池一,你挂我电话干嘛!”
池一冷冷道:“你打我电话干嘛?”
“我想你。”
池一不说话。
时雨声音弱弱地问:“你还在吗?”
或许他会说不在。也有可能他会说在,毕竟他这次还没有挂断电话。
“没死。”
“这是我的号码。你……”她想说,他要不要存一下。
“我没有来电显示。”
老式电话的来电显示要花钱才能办。如果没有来电显示,当然就看不到她的号码。
“那……你等我再给你打电话。”
“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时雨不敢再这么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了,但是她还是说,“我还是想让你来江城,你愿意吗?”
“你说这个啊,”池一懒懒道,“我都快忘了。”
她没有说,她已经忘记过他了。
她每周末都要给池一打电话,和他说自己的事,问他身边发生的事。但池一总是不说,只是听着她说。
时雨想要他的照片,他说这里根本没有相机。
他住在荀奶奶的家里,但在镇上读初中,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因为耽误了一年,他和自己是同年级的了。
他现在什么样子了?她也不知道。
幸好,他声音变得不多,并没有变声成那种浑厚的熊一样的声音。那么就算他长得不好看了,至少也能做个歌手。
可惜她的相机坏了。她再次惋惜。
她问池一:“你要不要来江城上学?”
“不要。”
“我认识几个负责选角的阿姨,都可以给你介绍工作。”
实际上,她只和她们吃过一顿饭,听了一点闲谈罢了。爸爸一举成名,忙得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汪若书却因年龄问题,工作越来越少,决定和朋友合伙改行。
之后,爸爸也不和这几个专门给小成本剧集选角的朋友联系了。
喜欢说谎这一点,她好像还是没有改掉。
这时,池一才若无其事道:“早就有别的公司到学校找我了。他们说,要带我去江城。”
“啊?”时雨问,“那……那你……”
“我已经同意了。”
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中吗?
时雨只一惊讶,马上转为懊悔。
原来早就有人请他了,用不到自己。
“那你来了江城,我们能见一面吗?”
“行啊。”他倒没有拒绝。
高中开学前,池一终于到了江城。她去接他,在火车站的出站口,她举着写着名字的白牌子,等他走出来。
池一走出来的那一刻,果然一眼就看到时雨,还有她手中的牌子。
他一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个问句。
“你为什么把我们两个的名字都写上了?”
那块牌子上不止有池一的名字,还有时雨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时雨咬了下下唇。
回过神来,自己的名字已经在板子上了。她觉得,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当然就知道自己在在这里。
这也是一种傲慢,凭什么觉得,他比起他自己的名字,会对她的名字更敏感呢。
“我们现在去哪?”
“先去吃东西吧。”时雨问,“你认出我了吗?”
“没什么变化。”
“你也是。”
池一说,那家经纪公司的星探,是通过一张朋友回乡时恰巧拍下的照片找到他的,再晚一天,她的朋友就要离开长山县,公司的星探就联络不到他。
这次过来,不是直接签约,还要考察他的种种的能力。
签约后,会先送他去艺人基地,封闭训练一年,好好“包装”他一番。
时雨听得咂舌,觉得自己通过搜到池一名字,找到他这件事,好像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领着池一去买衣服,让他有个好形象,池一不愿让她出钱。
时雨笑道:“等你成了大明星,把钱分一半给我就好了呀。”
“等那时候,我才不给你。”池一还是自己付了账。
夜色透过玻璃,商场的灯亮得人发慌,时雨问:“你决定好和他们签约了?”
“没想好。”
“要去一年……还是太久了。”时雨吞吞吐吐。
“不好吗?”
“我觉得……我觉得……”时雨说得更胆怯了,她的语气很少这样软弱,但最后,还是小声地说,“我觉得我爸爸,他也可以帮你的,他最近……”
时雨说不下去。
其实,时涛出名后,和她说话的次数都变少了,约等于无。她不知道他最近的安排。
池一当然不会被她含含糊糊的话唬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时雨硬着头皮往下说,“就算他没时间,我也可以……”
她没说自己到底可以什么,因为听到“我”字时,他就已经说出了“好”。
“啊?”
她没想到,他就这样同意了。
凭借初中时的成绩,池一被特别录取,进了江城最好的实验中学。
而她开始正式为池一物色角色。
眼光很高,名字不响亮的,角色描述不体面的,一律不行。但那些她看得上的角色,总是选不上池一。
她不知道选角色时要看很多条件,要看和大人物的交情。
只是在某次试镜时,他们一起站在很多试镜的演员中间,人员密集,室内闷热,躁动,黏腻的汗骚扰着身上每一个角落,时雨见池一也冷漠地看向人群,心觉不对。
“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哪里?”
“你要笑。”时雨断言,“这样别人才知道你喜欢他们。就好像那些好学生一样。你想,你温柔,有礼貌,成绩好,再表现得很喜欢他们,肯定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
“我不喜欢他们。”
“你得装一下啊!”时雨理直气壮,“先让他们喜欢上你。”
池一愣了愣,忍不住笑了,无奈地看向时雨。
好像有什么没说出来的话。
“好吧。”
就是那一次,费导演破格选了他演男主角,虽然只是几个男主角少时的片段,却是他最好的出场。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顺利。
她有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要去哪,只知道她和他绝对不能分开,就和那块牌子上写的一样。
直到后面,她才发现,虽然已经长高了那么多,她还是很小的。
父母离婚,分开得很体面,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号,甚至一点点预兆也找不到。她想劝他们和好,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她没办法负责。
秦焱落榜,把责任甩在她头上,她知道她没错,正因为她无需对他负责。
但是池一不一样,她一直都想要对他负责。
可她太小了。
那时她忘记了,池一也是很小的。
所以走不出家里,能刚好地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但是池一在大风天走出门去找她,从长山县里走到江城来找她。
他一定相信着她。一定想要见到她。
很小的自己用很小的相机拍下的他,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是金子,而是星星。
如果星星不被发现,就只是一块冰冷的、巨大的石头而已,绕着一个吸引着它的,绝对不可感知的引力旋转。是一只小小的遥远的微亮飞虫,是一眨眼就会消失的光点。
但是被看见的一刻,它就变成了星星。
有人把灰尘抹去,把星星放回天上。
-
“喂?”
空白无声占据大脑,先是眨眼,才感受到眼泪濡湿睫毛。
黄教授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努力地听了,但是什么都没听到。那些话是黑色的墨迹,从坚硬的珍珠上光滑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一片空寂的白雪地。
“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对不起,我……没有。”她用双手抹着脸颊上的泪水,手指变得晶莹,哭腔很明显,她觉得不合适,但再开口还是同一个腔调。
“你……别哭啊……”
电话那头,黄教授愣住了,被她吓到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
“可能是我说得太复杂……你先缓缓。我的意见是,你还可以找我,但是把它用于修复研究。就是说,”
时雨点头,明明黄教授看不见:“我还得问一个人。”
“好。你打我这个号码就可以。你……”她还想再安慰几句,只想出一句很有年代感的道别语,“你多保重,挂了啊。”
“好。谢谢您。”
她打车到了江景苑的门口,记起自己没法进去。
她心火难耐,忍不住给林梦茵打电话,磕巴道:“林老师,池一说有事要找我,但是他现在联系不上了,您能帮我进去吗?”
她自己都快被自己的谎话尴尬到昏过去了。
她要是拒绝怎么办?
这样也太突兀了,像是那种不择一切手段的私生粉一样。但是,现在的她的确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好啊!我马上发给你。”林梦茵竟爽快答应。
一串进小区门的号码,抵达她所在楼层的卡号,甚至她自己的业主身份证明照片,都被豪迈地撒过来。
时雨感激之余,想劝林梦茵,日后不要再这样相信别人。
时雨顺利地到达了江景苑17层。
一层只有两户,她坐在洁净的楼道间角落,背靠在铅灰阴雨窗下,给池一发消息。
【池一,你在家吗,外面下雨了。】
【我在你家小区门口,门卫不让我进去。】
【我有事要找你。】
【我没带伞,怕淋雨之后会生病。】
【保安开始赶我了!!】
他一条都没有回复。
她正打算再发几条,门轻轻打开的声音传来。
池一鼻尖面颊涌着红晕,穿一件很长的灰白条纹衬衫,戴着厚厚的灰帽子遮住白发,眉头紧紧皱着,正把口罩往耳朵上挂。
一转头,撞见时雨并着膝盖坐在角落,蘑菇似的。
他吸了下鼻子,诧异而懵懂道:“你骗我?”
他还没想好,这一次要怎么生气。
时雨已经扑过去,环住他的胸膛,他僵在原地,原本发烫的身体更加不受控。
时雨低声啜泣道:“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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