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护国公府,后院里。青石板缝隙间凝结着细密的晨露,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薄雾如轻纱般尚未完全散去,使得墙边的武器架上那些林立的刀枪剑戟,轮廓都显得有些朦胧。
院中,重霓穿着一身赤色打武服,长发用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额间已然见汗。她手中那杆白蜡木红缨枪,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她在练习最基础,也最耗力气的突刺,弓步,拧腰,送肩,振腕,动作一气呵成,枪尖刺破空气,发出短促而凌厉的“嗖”声。
每一枪,她都力求极致。汗水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滑下,汇聚到下颌,最终滴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她的呼吸变得粗重,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氲开,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专注,黑色的瞳孔在渐亮的晨光中,如同两颗黑宝石亮的惊人。
在后院门口,连接着主院的石桥上,老护国公重义如同生根的苍松般伫立着。他身着一袭深灰色家常锦袍,外面随意罩了件玄色外衫。那双布满老茧,挥舞帅旗定鼎江山的大手,此刻正交叠按在一柄先帝御赐的紫檀木虎头拐杖上。拐杖上的虎头雕刻得栩栩如生,眼神凶戾,象征着主人往日的赫赫军威。
他没有出声,但那道平静而锐利的目光,却比任何监工的鞭子都更有效力。他的视线牢牢锁在重霓身上,从她足尖的发力,到腰胯的扭转,再到枪尖最后那一下细微的震颤,无一遗漏。
忽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清晰地传到重霓耳中:
“手腕!下沉三分!力道贯于指尖,而非卡在臂弯!”
“沙场对敌,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你的敌人,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祖孙间的温情,只有属于老帅的铁血与冷酷。
重霓闻声,刺出的动作瞬间定格。她依言微调,手腕依言向下沉压,肩颈的肌肉随之重新绷紧,果然感觉力道传递更加顺畅,枪尖的稳定性也提升了一丝。她没有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将这一丝体悟融入接下来的练习中,动作愈发显得沉稳凝练,带着一种不动如山的厚重感。
直到她将一整套基础枪法反复练习了三遍,周身热气腾腾,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这才终于收势立定,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也就在这时,重义动了。
他拄着拐杖,步伐沉稳地走下石桥,踏过带着湿气的青石板,来到她面前。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浆洗得发硬、却异常洁净的素白棉布汗巾,递了过去。动作略显僵硬,甚至带着点武人特有的笨拙,仿佛不习惯做这种细腻的事。
“力道尚可,”他看着她接过汗巾擦汗,目光依旧审视着,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件兵器,“但变招之间的衔接,心浮气躁,痕迹太重。”
“重家枪,重势不重速。势如累卵,引而不发,倾覆只在一瞬。”
他微微停顿,昏黄却依旧锐利的眼珠转向她,给出了最终的评判:
“你,还差些火候。”
重霓停下擦拭的动作,迎上祖父的目光,没有丝毫委屈或不服,只是认真地、如同聆听军令般,颔首应道:
“是,祖父。霓儿记下了。”
她明白,在老头子这里,“差些火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接近肯定的评价。而这方带着他体温的、粗粝的汗巾,便是这冰冷训导之下,深藏不言的滚烫关怀。
晨光终于穿透薄雾,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演武场上,唯有风声与尚未散尽的汗水气息,见证着这无声的传承。
前厅里,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和锃亮的玄铁铠依旧肃穆。但今日,餐桌上除了惯例的酱牛肉、小米粥,还多了一碟晶莹剔透、撒着干桂花的桂花糕。
老护国公重义已经坐定,姿态依旧如松。他看着那碟与周遭硬朗风格格格不入的糕点,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这时,重霓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依旧穿着利落的劲装,长发高束,但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带着点痞气的笑,眼神扫过来,明亮又放肆。
她没急着坐下,而是先溜达到餐桌旁,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自然地拈起一块桂花糕,整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唔…陈记的?祖父您今天开恩啊!” 她满足地眯起眼,像只偷了腥的猫。
重义瞪了她一眼,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边,发出清脆的响声:“规矩!坐下好好吃!”
重霓浑不在意地耸耸肩,这才慢悠悠坐下,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用脚在桌下轻轻晃荡,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赢了世界”的松弛和得意。
“听说,陛下要设宴了?倒是给了你们这些少爷小姐天大的体面。” 重义端起粥碗,语气平淡地起了个头。
“是啊,”重霓咽下馒头,又将手里咬过一口的馒头掰开,夹了好几片牛肉,动作大开大合,“说是给我们这些‘国之栋梁’脸上贴金。麻烦得很,还得穿那些啰啰嗦嗦的宫装,不如这身自在。” 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满脸嫌弃。
重义看着她的动作,没再纠正,只是将装着凉拌三丝的碟子又往她那边推了推。
重霓瞥了一眼青菜,撇撇嘴,但还是夹了一筷子,像完成任务一样塞进馒头里,然后继续之前的话题,语气变得飞扬起来:
“对了祖父,昨日校场,可真是太痛快了!”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张扬,“沈晏清那家伙,您没看见,我最后那招‘云龙三现’接得极漂亮,他以为我要攻他上路,结果我枪尖一抖,直取他下盘空门!哈哈,他那表情,绝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甚至用手比划了一个突刺的动作,差点打翻面前的粥碗。
重义不动声色地将粥碗扶正,沉默地听完她的“战绩汇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那双看透数十年沙场风云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校场上那场龙争虎斗。他粗粝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沈家的剑法……”他开口,声音沉静,如同在复盘一场经典战役,“讲究一个‘变’字。”
他目光转向重霓,变得具体而锐利。
“剑走轻灵,招招求变,意在招先,如同溪流绕石,无孔不入。沈家小子天赋极佳,已将这份‘灵变’练到了七八分火候,你与他在招式上纠缠,极易落入其彀中,疲于应付。”
他话锋微转,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帅,一眼看穿了胜负的关键。
“但,过求于‘变’,便易流于‘浮’。”
“心思全在寻隙求变,其力不纯,其根不稳。一旦遇到撼不动的根基,所有精妙变化,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昏黄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属于老将的、看透本质的锐光。
“我重家枪法,看似质朴无华,只知坚守,练的却是一个‘根’字。”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动如山,其徐如林。任他千般变化,我自一枪破之。你最后胜他,并非胜在招式更妙,而是胜在你脚下生根,力从地起,枪出如岳,逼得他那些精巧变化无从施展。”
他最后总结,语气带着历经千帆后的笃定:
“所以,你能赢他,是赢在了我重家武学的根本之上。”
“沈家的剑,是林间穿行的风,无孔不入;而你的枪,”他微微停顿,给予了最终的、掷地有声的评判,“是巍然不动的山,风过无痕。”
这番评价,没有浮夸的赞扬,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却比任何夸奖都更让重霓心潮澎湃。因为她知道,来自这位老帅的认可,每一字,都重若千钧
“那是自然!”她毫不谦虚,又伸手去拿第二块桂花糕,“下次,我还能赢得更漂亮点!”
重义看着她那副得意洋洋、仿佛天下英雄不过如此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坐稳了!像什么样子!” 只是那斥责里,听不出多少怒气,反倒像是无奈。
重霓嘻嘻一笑,终于老实坐好,但那双眼睛里,依旧跳动着桀骜不驯的光芒。她三两口吃完糕点,拍拍手上的碎屑:
“宫宴嘛,去就去。反正到时候,最风光那个,肯定还是您孙女我。”
阳光正好,落在她年轻、张扬、充满无限可能的脸上。重义看着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将那碟她爱吃的桂花糕,又往她面前推了近了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