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圃外,清风、明月两个小童子全然不知师尊灵台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他们只听得师尊那句“它这是要化形了”,如同被点燃了引信的爆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清风师兄!听到了吗?化形!是化形诶!”明月童子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小脸上满是激动,头上的两个发髻随着他蹦跳的动作一颤一颤,像两只受惊的小鸟,“咱们这万寿山五庄观,除了师尊,终于要有新成员啦!我这就去通知山里的朋友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师尊早该这么做了,这么大的园子就咱们俩,多冷清啊!”话音未落,他脚下生风,像只欢快的小鹿,转身就朝园子外跑去。
“哎!等等我!明月师弟!”清风童子连忙追上去,动作有些慌乱,宽大的袖袍一甩,“哗啦”一声,竟掉出一小把油光水亮的瓜子,撒落在青石小径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一边急急地喊道:“这可是师尊要讲经布道、点化人参果开灵化形的大功德!咱们好不容易领来这么一份体面差事,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啊!得把声势搞起来,让大家都来沾沾这开灵化形的仙缘道韵!”
清风也顾不上捡那几颗瓜子了,拉着明月就往外跑。两个小小的身影,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劲儿,冲出了五庄观那古朴庄严的山门,融入了外面莽莽苍苍、灵气盎然的万寿山。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去。
“听说了吗?镇元大仙座下那颗最灵秀的人参果,要化形啦!大仙还要为此开坛讲经呢!”
“真的假的?人参果也能化形?那可是天地灵根啊!”
“清风明月两位小仙童亲口传的话,还能有假?快快快,带上蒲团,去晚了连树根底下都挤不进去!”
一时间,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万寿山,彻底沸腾了。
最先动身的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老狐狸精。它早已化作人形,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布衣,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此刻,它拄着一根歪歪扭扭、不知什么木头削成的拐杖,颤巍巍地走在最前头,嘴里还不住念叨着:“快些,快些,莫要错过了仙缘!”它身后跟着一窝大大小小、毛色各异的狐狸崽子,个个嘴里都费力地叼着一个或新或旧的蒲团,尾巴紧张地夹着,小短腿迈得飞快,唯恐被老祖宗落下。
“叽叽喳喳!镇元大仙开讲啦!人参果要化形啦!快去五庄观占位置呀!迟了就听不到真经啦!”一只羽毛油光水亮、尾巴颀长的喜鹊精扑棱着翅膀,在树梢间灵巧地穿梭跳跃,清脆的叫声穿透层层林海,朝着更远的山头飞去。它尽职尽责地充当着传讯的急先锋。
山脚下,兔子精一家更是忙翻了天。兔妈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模样,此刻正拿着一把小小的木梳,急吼吼地给一群小兔子精梳理着乱糟糟的绒毛,嘴里连珠炮似的叮嘱:“都给我精神点!毛捋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上次隔壁山头那只灰松鼠,就是偷听了大仙几句道音,回去就悟出了腾云驾雾的本事!你们几个小崽子,都给我仔细听,用心悟!听到没?”小兔子们被梳得东倒西歪,耳朵耷拉着,红眼睛里却闪着兴奋又懵懂的光。
最夸张的莫过于住在山腰那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槐树精。它庞大的树冠覆盖了小半个山坡,此刻正剧烈地抖擞着全身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如同海潮翻涌。它这是在调动积攒了千年的木灵之气,通过地底盘根错节的根系网络和空气中无形的草木灵韵,将“镇元大仙讲经,人参果化形”的消息,以一种古老而隐秘的方式,传递给了远在千里之外、散落在不同山脉森林里的槐树精亲戚们。一时间,整个东胜神洲靠近万寿山的山林精怪圈都为之震动。
精怪们拖家带口,扛着蒲团,揣着干粮,甚至有的还背着锅碗瓢盆,从四面八方的山洞、树屋、地穴里涌了出来。它们汇成一股股色彩斑斓、形态各异、却又目标一致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五庄观人参果园外——涌去。平日里幽静深邃的山林,此刻充满了喧嚣:沉重的脚步声,兴奋的交谈声,幼崽的啼哭声,蒲团拖地的摩擦声……交织成一曲奇特而热闹的“朝圣”交响乐。
镇元子端坐于人参果树下巨大的蒲团之上,那株天地灵根如同忠诚的卫兵,投下厚重而祥瑞的荫蔽。他银发如瀑,垂落肩头,发梢仿佛浸染着流动的星屑,在园中弥漫的氤氲紫气里闪烁不定。臂弯间那柄温润无瑕的白玉拂尘,尘尾细长的银丝随着他诵念《黄庭经》的韵律,极其舒缓、富有节律地轻轻摆动,每一次微小的起伏,都似乎在梳理着周遭空间里无形的道韵,拂去尘埃,澄澈寰宇。
“上药三品,神与气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然而,他那双看似微阖、实则洞若观火的眼眸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悄然滑过。他超绝的感知力,早已将园内园外的一切细微动静尽收“耳”底。此刻,他的“听觉”便清晰地捕捉到不远处假山石后,那两个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徒弟正压着嗓子嘀嘀咕咕。
“师兄,你说……”明月童子背靠着冰冷的假山石,手里还捏着半颗啃了一半、灵气四溢的朱果,一边小口啃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嘟囔,小脸上满是困惑,“咱师尊是不是念经念得……嗯……太忘我了?这都整整七天七夜了!你看他那坐姿,纹丝不动,连个哈欠都没见打过,眼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的!他……他不累的吗?”
“嘘——!”清风童子吓得一个激灵,小脸煞白,慌忙伸手去捂明月的嘴,紧张地左右张望,几乎是用气音在警告,“明月!我的好师弟!你可小声点!师尊他老人家法力无边,说不定……不,是肯定!他肯定正听着呢!这方圆百里,连地底下蚯蚓打嗝都瞒不过他!再说了,你瞧瞧树上那位!”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指了指人参果树最高处那颗五官轮廓愈发清晰、被浓郁紫气包裹的果实,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后怕,“人家一颗果子听经都能开窍化形了!咱俩要是再这么不长进,整天就知道偷吃灵果、嚼舌头根子,小心回头师尊他老人家……”清风做了个夸张的抹脖子动作,又指了指脚下肥沃的灵土,“把咱俩当肥料,直接填进这地里,给下一茬人参果当养料!那可就真成‘清风明月’肥料二兄弟了!”
话音未落,端坐树下的镇元子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那蹙眉的动作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他搭在臂弯的拂尘,尘尾银丝极其随意地、看似不经意地朝着假山方向轻轻一拂。
“啪!”
一缕凝练如实质、却又迅疾无比的清风,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精准无比地抽在了清风童子那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上,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哎哟喂——!”清风童子痛呼一声,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捂着瞬间鼓起一个小包的后脑勺,惊恐万状地回头望去。视线正好撞上镇元子那双似笑非笑、深邃如渊的眼眸。那眼神里没有雷霆震怒,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淡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仿佛在说:小兔崽子,为师听着呢。
清风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扑通”一声就拉着还叼着半颗朱果、一脸懵懂的明月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石板,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师…师尊恕罪!弟子知错了!弟子再也不敢妄议师尊!再也不敢偷吃灵果了!求师尊饶命啊!”
镇元子并未言语,只是鼻间几不可闻地逸出一声轻哼,那哼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足以让两个小童噤若寒蝉。他目光扫过两个不成器的徒弟,最终落回那颗被紫气包裹、五官轮廓正微微蠕动的人参果上,心中暗忖:“这两个顽劣的猢狲,整日嬉闹懈怠,毫无半分仙家弟子的持重。这颗人参果得天独厚,灵窍初开便引来天地异象,根骨灵性远胜凡俗,实乃千载难逢的良才美质。待它化形成功,定要亲自带在身边,严加管束,悉心教导。万不可让清风明月这两个惫懒货近了身,带坏了这璞玉浑金的心性!”
园子外,此刻已是“盛况空前”。
人参果园那由灵气凝结、若隐若现的透明屏障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不,是“精山怪海”。各路精怪拖家带口,挤挤挨挨,摩肩接踵,几乎连根针都插不进去。蒲团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老狐狸精一家、兔子精一窝、喜鹊精、松鼠精、山鸡精……甚至还有几块开了灵智、努力把自己挪动到前排的大石头精,全都伸长了脖子,竖直了耳朵(或类似听觉器官的东西),眼巴巴地望着园内那株神树下模糊的身影,拼命捕捉着从屏障里透出的、那玄奥缥缈的诵经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镇元子那宽和如大地、却又缥缈如云端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然而,这蕴含无上大道的经文,对于绝大多数野路子修炼、懵懵懂懂开启灵智的精怪而言,无异于天书。
一只刚开灵智不久、头顶还有一撮软软胎毛没褪干净的小兔子精,困惑地用前爪挠了挠自己长长的耳朵,眨巴着红宝石般纯净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旁边一棵老槐树精垂下的气根(权当是胡子了),细声细气地问:“树爷爷,树爷爷,仙人说的这个‘道’……它到底是个啥呀?能吃吗?甜的还是咸的?”
老槐树精那布满褶皱、如同古老树皮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它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气根),沉吟着,发出木头摩擦般的嘎吱声:“嗯……这个‘道’嘛……它啊……它就是……那个……”它“那个”了半天,最终憋出一句,“……反正就是很厉害!非常厉害!厉害得不得了的那个东西!懂了没?”它用气根拍了拍小兔子精的脑袋,试图增加说服力。
小兔子精一脸茫然,显然没懂。它又扭过头,充满求知欲地问旁边正抱着一颗硕大松果啃得津津有味、腮帮子鼓囊囊的松鼠精:“松鼠大哥,你听懂了吗?那个‘道’?”
松鼠精正啃到松果最香的部分,闻言动作一僵,随即挺起毛茸茸的小胸脯,努力做出一副“我全懂”的自信模样,尾巴骄傲地翘起:“咳!当然!当然听懂了!这‘道’嘛,它……它就是……嗯……”它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猛地一拍大腿(如果松鼠有清晰的大腿的话),“哎呀,反正你记住一点就对了!仙人说的话,那肯定都是对的!咱们听着、记着、照做就完事了!明白?”
小兔子精更困惑了,小脑袋歪着,红眼睛里满是问号。它刚想再开口追问“为什么仙人说的都对”,结果——
“啪!”
一声闷响,旁边那只拄着拐杖、一直努力维持着威严仪态的老狐狸精,毫不客气地将手中的木拐杖敲在了小兔子精毛茸茸的脑门上。
“哎哟!”小兔子精痛呼一声,两只长耳朵瞬间耷拉下来,委屈地用前爪捂住脑袋。
“小小年纪就敢质疑仙经?!”老狐狸精板着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苍劲有力,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仙人讲道,那是无上恩典!听着就是!记在心里就是!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是什么’?再敢多嘴,小心老祖我罚你今晚没胡萝卜吃!”
小兔子精吓得缩起脖子,再也不敢吭声,红眼睛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只能拼命点头。
老狐狸精表面上维持着严厉,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不迭,懊恼得直叹气:“唉……这经文……这经文我也听不懂啊!都怪当年只顾着找鸡吃,没好好修炼识文断字、参悟道藏,现在连仙人讲经都听得云里雾里,真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血亏啊!”它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和羞愧在心底蔓延。
镇元子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园外那些抓耳挠腮、交头接耳、一脸苦大仇深的精怪们,如同掠过一片生长得杂乱无章的野草。他心中那丝淡淡的无奈又加深了几分:“果然,野逸之流,根基浅薄,心性浮躁,连最基础的入门经文都如闻天书,不得其门而入。”他微微摇头,目光收回,落在头顶那颗被浓郁紫气包裹、五官轮廓正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清晰灵动的人参果上,眼底深处才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慰藉。
“不过……”他心念微动,“总算还有一个争气的。灵性天成,根基深厚,引动紫气东来之象,此等资质,万中无一。观其气息流转,化形之期,就在眼前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期许,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又幽幽地扫向假山后那两个还在瑟瑟发抖、努力挺直腰板、假装认真打坐的小童。清风明月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一激灵,腰板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有丝毫懈怠,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
屏障外,精怪们的议论并未停止,只是压得更低了。
“啧啧,瞧瞧人家仙人那果子!”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精,伸长了脖子,羡慕地望着园内紫气缭绕处,语气酸溜溜的,“听听经就能自个儿开窍化形,听说还是先天道体!咱们这些风吹日晒、自己瞎琢磨几百上千年的老家伙,这次能沾上边,托的还是这颗果子的福气呢!要不是它开了窍,大仙心情好,咱们哪有资格靠近这五庄观听讲真经?可惜啊……”山鸡精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沮丧,“咱们这榆木疙瘩脑袋,连经文都听不明白,更别说悟道了!真是白瞎了这天大的机缘!”
这话像一根刺,扎进了老狐狸精的心里。它猛地抬起头,昏黄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和狠劲。它用力一拍大腿(这次拍得很响),霍然站起身,对着周围密密麻麻、一脸茫然或沮丧的精怪们,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宣布: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成仙得道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岂能因为一时听不懂就轻言放弃?!”
它环视一周,目光灼灼:“从今日起!咱们也要每日诵经!闻鸡起舞!哦不,闻道起舞!把大仙今日讲的每一句都背下来!日日念诵,时时揣摩!我就不信,水滴石穿,铁杵磨针!谁要是敢偷懒耍滑……”老狐狸精眼中精光一闪,拐杖重重一顿,“就罚他给大伙儿去后山摘一百颗……不,三百颗最酸最涩的苦棘灵果!听到没有?!”
“啊?三百颗苦棘果?”
“那玩意儿能把牙酸倒啊!”
“还要日日念经?我的天……”
众精怪面面相觑,脸上顿时苦得像吞了黄连。虽然心里叫苦连天,哀鸿遍野,但在老狐狸精那严厉得如同实质的目光逼视下,谁也不敢出声反驳,只能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地应道:“……听…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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