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坑入口像一头巨兽沉默张开的嘴，吞噬着外界微弱的光线，只留下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尘埃的气息。陆清安调整了一下头盔上的照明灯，深吸了一口防护面罩内循环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迈步踏入了一片昏沉之中。
系统对于他主动提出深入矿坑进行“状态确认”的请求，只给予了程式化的批准，附带一句冰冷的提醒：「优先采集异常能量残留数据。注意自身安全，执行员777号。」
通道内异常安静，只有他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循环系统细微的嗡鸣。废弃的矿车轨道扭曲断裂，如同僵死的蛇虫蜿蜒向黑暗深处。墙壁上偶尔能看到模糊的警示标识和早已失效的照明线路，诉说着此地曾经的繁忙与如今的死寂。
他按照上次扫描记录的凌烨最后活跃区域，小心翼翼地深入。越是往里，空气越是沉闷，辐射读数也缓缓攀升，防护服发出轻微的警报，被他默默关闭。他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不是因为对环境的恐惧，而是源于对即将看到那个人的担忧。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是蜷缩在某个角落奄奄一息，还是……
走了约莫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个较为开阔的洞穴，似乎是曾经的矿石中转站。就在这里，陆清安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一滞。
借着头盔灯光，他看到了凌烨。
男人靠坐在一处坍塌的矿堆旁，头无力地垂着，半边身体笼罩在阴影里。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狼狈，防护服破损严重，露出的手臂和脸颊上添了几道新的血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腿——小腿处被某种尖锐物体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虽然用撕扯的布料胡乱包扎着，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浸透了布料，在地面积聚了一小滩。
他紧闭着眼，眉头因痛苦而紧蹙，脸色苍白得吓人，唇瓣干裂出血口子。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陆清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的脚步。
然而，就在他灯光落在凌烨身上的瞬间，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尽管虚弱，尽管深陷痛苦，凌烨的眼神在最初的迷茫后，迅速凝聚起如同濒死野兽般的警惕与冰冷。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陆清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和更深沉的排斥。
他甚至试图移动身体，想要离光源远一些，却牵动了腿上的伤口，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刺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陆清安，仿佛在质问，你又来做什么？来看我如何狼狈地死在这里吗？
陆清安被他看得喉咙发紧，所有准备好的、符合“监督官”身份的冰冷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站在原地，灯光笼罩着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地竖起尖刺的男人，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尘土味和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对峙。
「检测到目标生命体征：重伤，虚弱，失血过多。虐身值大幅提升。」
「检测到目标情绪：抗拒，厌恶。虐心值稳定。」
「请执行员进行标准状态确认流程，并尝试采集周边环境能量样本。」
系统的提示音像冷水浇头，让陆清安瞬间清醒。他强迫自己移开与凌烨对视的目光，压下翻涌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疏离的语气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流放者凌烨，进行第三次深入状态确认。汇报你的伤势情况。”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带着一丝不真实的电子音效。
凌烨闻言，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因疼痛而放弃。他闭上眼，彻底无视了陆清安的存在，仿佛刚才那充满敌意的一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陆清安站在原地，灯光下，他能看到凌烨因忍耐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
他知道，那把生存刀，或许就在凌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可能早已遗失在黑暗的矿道里。他也知道，自己背包里有急救凝胶，有高效止血剂。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像一个真正的、冷酷的监督官一样，记录下对方的惨状，然后，在系统的催促下，转身，去采集那些冰冷的、所谓的异常能量数据。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心脏沉甸甸地坠了下去。这一次，连那微弱的、试图留下一点帮助的举动，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凌烨再次闭上了眼，将陆清安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无声的抗拒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堪。
陆清安站在原地，灯光笼罩着对方染血的身躯和苍白的脸，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执行员777号，请立即执行环境能量采样程序。」系统的催促再次响起，冰冷而不容置疑。
陆清安艰难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凌烨身上拉开。他启动携带的便携式能量探测器，开始在洞穴内扫描。
探测器很快发出了嗡鸣，指向洞穴深处一个不起眼的缝隙。缝隙附近散落着一些扭曲的金属碎片，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但依稀能看到不同于普通矿场设备的精密纹路。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集着缝隙边缘的尘埃样本和能量残留。
就在他专注于采样时，探测器屏幕上的读数突然剧烈跳动起来，一行模糊的、被部分覆盖的编码一闪而过——那并非联邦通用编码格式，更像是一种……更高权限的、带有加密标记的识别码！
陆清安的心脏猛地一跳。记者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异常。他试图调取更详细的数据，但那行编码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幻觉。他不动声色地将采集到的样本妥善封存，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矿坑，果然不简单。这编码，与凌烨被指控“通敌”的“自由星域”毫无关联，反而隐隐指向了……联邦内部，某个被隐藏的层面。
「数据采样完成。初步分析显示高纯度未知能量残留，与主数据库记录不符。此发现具有高价值。」系统的评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奋？「现在，对目标进行标准生命体征记录，并补充观察：其意志力在极端痛苦下的表现。」
补充观察……陆清安攥紧了手中的采样器。系统像是在欣赏一件试验品最后的挣扎。
他走回凌烨身边。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凌烨腿下的那摊血迹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浅促，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身体无意识地微微痉挛着，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即使在这种状态下，当陆清安的灯光再次落在他身上时，他那浓密的睫毛还是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在硬扛。
陆清安看着他因失血而愈发苍白的脸，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还有那微微颤抖的、曾稳稳握住战舰操纵杆、指引千军万马的手……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确认完成。”陆清安对着记录仪，用干涩的声音快速说道，“目标伤势严重，生存概率持续降低。建议……结束本次确认，返回基地进行数据分析。”
他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离开，然后想办法绕开系统监控，再折返回来。
「请求驳回。」系统的声音斩钉截铁，「能量爆发后的环境数据与目标生理反应存在潜在关联，需持续观测至少标准单位三小时。执行员请保持当前位置，进行周期性记录。」
三小时？！ 以凌烨现在的失血速度，能不能撑过三小时都是问题！
陆清安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他看着凌烨的生命体征在一点点流逝，而系统却要他冷眼旁观，记录这“珍贵”的衰竭过程。
这已经不是任务，这是一场酷刑，对他，也是对凌烨。
他站在原地，灯光下的身影僵硬得像一座雕塑。一边是系统不容违背的指令和复活的机会，一边是眼前这个奄奄一息、曾被他亲手推入绝境的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他的神经。
他能看到凌烨的胸膛起伏越来越微弱，那紧蹙的眉头似乎也因为意识的逐渐模糊而微微松开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般的平静。
不。不能这样。
就在陆清安几乎要不顾一切，哪怕暴露也要采取行动时，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凌烨那只垂落在地、微微蜷缩的手边——那里，半掩在灰尘下，露出了一小截熟悉的金属冷光。
是他之前“遗落”的那把多功能生存刀！
凌烨找到它了！他或许尝试过用它来处理伤口，但因为伤势过重或体力不支而失败了。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陆清安混乱的思绪。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记录仪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监测站，这里是陆清安。目标状态持续恶化，已无观测价值。我申请提前结束确认，携带重要能量样本立即返回，进行深度解析。重复，样本解析优先级高于濒死目标观测。”
他刻意强调了“濒死”和“样本优先级”，试图利用系统对能量数据的“兴趣”来赌一把。
通讯频道那头沉默了几秒，这几秒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 「申请批准。立即携带所有样本返回监测站。后续处理方案，待数据分析后另行通知。」
成功了！
陆清安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朝着矿坑外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坑道里回响。他不能跑，不能表现出任何急切。直到走出足够远的距离，确认已经脱离了可能的实时监控范围，他猛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冲刺般跑向登陆舱。
他并没有直接返回监测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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