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永安公主令,御史中丞嫡子之妻杜清萱,蕙质兰心,秀外慧中,与其夫杨赫伉俪情深,锦瑟和鸣,今杨赫身死,赐殉葬。”宣旨太监尖利的尾音久久不绝,在静默的房中显得更加刺耳。
杜清萱跪在地上,听完旨意已然没了拘束,她缓缓起身,平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放肆!杜清萱你胆敢对公主不敬!”
宣旨太监拂尘一扫,怒视着杜清萱。
呵!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套。
杜清萱嗤笑一声,自顾自整理着裙摆,没看其他人一眼:“被尊卑礼法压制了整整二十年,都要死了,还不许人喘口气吗?”
宣旨太监恨得咬牙切齿,指着她的手指不住颤抖:“杜清萱,你放眼看看,这满堂白纷纷的缟素,哪一条人命与你脱得了干系?”
杜清萱莞尔一笑,轻轻摇头。
她今日仍然穿着红绸金绣的嫁衣,发髻上珠翠宝钗数不胜数,转头间流光溢彩,甚是夺目。
“哪儿?我只瞧见满堂的刍狗,怎么会有人呢?”
女人朱唇皓齿,吐出的字眼却没有半分温情,明艳动人的脸上更没有半分悔恨。
太监怒极,抬手就要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可巴掌终究没有落到杜清萱的脸上。
“不要误事。”宁煜淡淡说着,手上的力道却不减。
太监痛得厉害,急忙赔着笑脸附和道:“宁将军说得极是,都怪老奴一时情急。”
“来人,给杜姑娘赐酒。”
宁煜一声令下,身后立马有人给杜清萱奉上毒酒。
杜清萱看着杯子里澄澈的酒液,一时间有些晃神,这酒和她曾经喝过的合卺酒可真像,就连这纯金镶红宝石的酒杯都似乎是同一个。
不过宁煜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端起酒杯递到杜清萱面前,语声疏离:“喝了吧。”
杜清萱抬眸看他,许久未见,他已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手握三十万大军,权势滔天无人能极,是如今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新宠。
是了,他本就是恨我的,杜清萱心下了然,接过酒,一饮而尽。
在满堂静谧中,她似乎听到了灵牌发出的叫喊,一声声还我命来,吵得她脑瓜疼,嘴里喃喃道:“活着都斗不过我,死了,又能奈我何?”
咣当一声,酒杯落地,杜清萱终于闭上了眼。
*
十年前
春雨刚过,空气里还氤氲着薄薄的水汽,茶山上到处都是清新的气息。
几个嬉笑打闹的幼童疯跑着踩过水洼,泥点子溅了宁煜一身。
采茶的农妇急忙拽住乱蹿的孩子,按着他跪下,可劲给宁煜磕头:“对不住!对不住!乡野小子没什么教养,惊扰了公子。”
宁煜摆摆手,从腰间摸出一枚圆润的石头,通体荧白,中间似乎闪烁着彩虹的光泽。
“认识这个吗?”
农妇上前一看,乐呵呵地笑了:“这石名唤彩荧石,是我们茶山上灵源涧独有。您要是喜欢,不妨买些品质上佳的带走呢!”
宁煜大喜,可算找着了!
“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阿萱的小姑娘?”
竟然是来寻人的,看他锦衣华服,便知是权贵子弟。
农妇的脸瞬间垮了下去,这里本是罪臣家眷的流放之所,那杜氏姐妹更是落难多年,平日里没少挨欺负,怎么忽然就走了好运,接二连三的被接走了?
农妇嫉恨着,生了非分之想,立即扮出哭脸在宁煜面前抹起眼泪:
“我苦命的萱萱啊!怎么就在茶山摔花了脸呢?”
“什么?她受伤了?”
宁煜上前一把拽住妇人的手腕,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农妇原本正发愁摔伤的女儿无钱诊治,不想此时却来了机会,急忙哭诉:“是啊!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用,凑不出诊金替她寻大夫,可惜了她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呐!”
宁煜眉头一皱,急忙催促身边的护卫:“快去请大夫!”
见护卫小跑着去了,他又扶起农妇,殷切地说道:“先带我过去看看。”
刚推开门,宁煜就看见简陋的竹席上躺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身量与记忆中相仿。
“萱萱!”
宁煜握着她满是淤青的手,眼里只剩心疼,高烧中的少女无法应答,只有旁边的农妇暗暗庆幸。
依依,这是娘能给你挣到的最好的命。
杜清萱局促地坐在马车上,连日的颠簸让她小脸煞白,手里却仍是死死攥着几枚铜钱,惦记着要去还给那好心的公子。
“到了。”
杜清萱被粗鲁地从马车里拽了下来,一个穿青色水杉的女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是,一看就知道是那个小贱人的种,带进去吧。”
女人嫌恶地掏出帕子擦手,身旁的女使不敢拖延,立即将她拖了进去。
锦绣罗幔,雅致熏香,清一色梨花木桌椅,配着碧绿的文竹盆栽,显得格外清贵淡雅。杜清萱没见过这番景象,只低了头,怯怯地跪坐在地上。
“老爷,是这丫头吧?”
雕花木椅上端坐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鬓发间轻微晃动的玛瑙流苏迷了杜清萱的眼,她就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
头发花白的男人凑近一看,发现自己也不认得,皱着眉道:“就当她是吧。”
随即他招招手,旁边的喇嘛上前用竹叶蘸了露水撒在杜清萱身上,嘴里不断喃喃念叨着。
杜清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躺在厢房里,旁边还有一排小小的床铺和几个红漆描的盒子。
窗上有几个斑驳的黑影,杜清萱扭头看去,隐隐约约听见门口的女使在嚼舌根。
“老爷怎么忽然把这个侄女接回来了?夫人心里不膈应吗?”
“哪知道呢?当年罗家被抄家,杜娘子和孩子被流放到了湖州,老爷也未曾去看过,这十余年过去了,怎么想起来寻回了呢?”
“许是担忧圣上动怒,当年不敢动作,等如今风头过去便接回来了吧。”
“不可能,当年夫人怀嫡子的时候吃了杜娘子端来的点心,当时就落红流产了,后来这些年也一直没能怀上孩子,自是恨毒了杜娘子,怎么可能愿意接她们回来?”
杜清萱此时晕得厉害,这些陈年旧事她未曾听阿姐说过,娘亲更是在很小时就病逝,如今连模样也记不清了。
为什么要接我回来呢?
杜清萱想着,终究扛不过身体的疲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杜清萱听到了叮铃当啷的穿戴声,睁眼看去,是两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童在梳洗打扮。
她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
“你醒啦?”
一个脸圆嘟嘟的女童凑了过来:“你是哪个姨娘生的呀?我怎么没见过你?”
杜清萱不敢说话,往角落里缩了缩。
这时门外的女使走了进来,催促起她们:“姑娘们快些走吧,别叫夫人等。”
两个女童不敢多言,乖乖出去了。
女使出门时意味不明地看了杜清萱一眼,哼笑一声走了。
杜清萱看见身旁放着衣服,看起来尺寸正合身,想了想,还是没敢乱动,裹着被子缩到了角落里。
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来人了,杜清萱一眼就认出这是昨天那个穿青色水杉的女子,还没来得及躲,就被她揪起耳朵下了地。
“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拜见夫人,果然是个没教养的,等会儿到了夫人跟前,必得好好教你规矩。”
杜清萱就这样被提到了桂苑,刚进院落,就被扔在了石板路上。
“夫人,这鬼丫头果然是在房里躲懒,奴婢到时连衣裳都还没换呢!”
杜清萱捂着自己被掐到流血的耳朵,不敢出声。
雕花木椅里的女人抬手整理下鬓边的流苏,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徐徐说道:“你自小没娘,又生得蠢笨,作为婶婶,我合该好好管教你。”
“银竹,把姑娘们请到院中,今日,我便好好教教她们规矩。”
日头渐渐毒辣,杜清萱跪在院中听着银竹诵读家规。正当她快要晕过去时,银竹终于念完了。
她慢慢直起身,却见高堂上的女人唇角微勾:
“杜清萱,不敬主母,罚十杖;衣冠不整,罚十杖。”
立于左右的两个女童皆是一惊,捂着嘴看女使拎着圆棍过去。
很快院落里传来砰砰的棍棒声。
杜清萱没一会儿就吐了血,银竹显然没想到杜清萱身子如此孱弱,连十杖都挨不过,她抬头看向主母,希望她能拿个主意。
眼见高堂上的女子摇了摇头,银竹挥手让女使退下:“主母仁慈,剩下十杖先与你记下,日后再慢慢罚。”
见她没反应,银竹又转头训斥道:
“杜清萱,还不快拜谢主母大恩”
杜清萱只好擦去嘴边的血沫,叩首到地:“杜清萱叩谢主母大恩。”
女人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我姓吴,从今往后,见了我,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吴夫人,明白了吗?”
“是,吴夫人。”
杜清萱醒来时已是晨昏时分,隐约记得自己是被那两个女童半拖半扛架回来的。
好一个下马威,好一个杀鸡儆猴。
她用手臂撑着,想要起身,可一不小心就扯到了伤口,只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
此时一个女童蹑手蹑脚地摸了进来,手里揣着小半个油饼。
“我叫雨薇,是四房生的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杜清萱,我娘很早就去了。”
雨薇惊恐地上前捂住她的嘴巴:“你疯了?咱们只有主母一个母亲,生母得叫小娘。”
杜清萱摇摇头,没说话。
雨薇见她低着头不吭声,以为她是饿坏了,赶忙把油饼撕成小块,喂到她的嘴边。
“你委屈些,晚膳已经用过了,现下只有这油饼可以充饥。”
杜清萱轻轻扭开了头,她不是不饿,只是她不敢相信除了阿姐以外的任何人。
自小在罪奴堆里长大,见的最多的就是恶意,况且杜清萱也没想好该如何与这个把吃油饼说成是委屈的富贵小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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