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子路公园长椅
“今天怎么还特意把我叫出来?”汪闫戴着防晒口罩看着前边波光粼粼的海面浅浅问。
温之然笑出气息,给汪闫递过去一杯五分糖烤奶。虽说大热天不太适合喝热奶茶,但她总觉得她妈应该不会喜欢冰的,毕竟对方还算养生。
她戳开盖子,自顾自地尝口,甜腻立刻在口腔中蔓延。该怎样开口,为什么话到临头又全忘了。
“嗯?”汪闫轻轻歪头,双手捧着烤奶取暖。
“妈,”温之然叫出口,有些犹豫地继续:“你觉得温简章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浪拍打过来,它哗啦啦叫着,趴在她们脚前边撒泼打滚,一时竟取代了此刻的寂静。
“你觉得呢?”
温之然靠在长椅边,垂眸说:“不好的人,他一直都在出轨。”
汪闫随意应了声。
温之然在等,可始终没等到正面回应,她怒其不争地朝海平面吼道:“你难不成打算跟他一辈子?”
“嗯。”
汪闫穿得太薄了,海风扬扬过来她便冷地打哆嗦。
“为什么?!他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还是这么的,值得你这么死心塌地吗?你就不觉得憋屈吗?!”
汪闫蜷缩着手替温之然顺气,但还没接触时就被温之然躲开了。
“求你多想想自己好吗。”温之然有些委屈说。
汪闫的手一时悬在空中,而后她慢慢收回。
“我想了。但我离不开他。”
还是半死不活的语气。真是够了,温之然想。
为什么离不开,一个长手张脚的健全人怎么可能离不开,无非就是内心不舍才离不开。
她抻着脖颈,绷紧面庞:“你收到赵阿姨给你发的信息吗?”
“她吗?我不知道,我的微信前两天重新登上,以前的信息全没了。”
“怎么了吗?”汪闫近乎一种讨好的语气。
温之然本来听到前部分还有些莫名烦燥,但转念一想该有的不该有的她手机上都存着倒也没什么。
于是她一笑,简明扼要:“赵阿姨是温简章的初恋。”
她翻出相册,往汪闫手上一塞,“这张相片还好好地放在她最宝贵的地方,塑了封,包了膜。”
她沉沉看向汪闫被布料包裹住模糊不清的侧脸,“你不觉得奇怪吗?”
汪闫静静听完,熄灭了屏幕。
“你是想说我是替身的那一个?”
“……”
温之然的指尖不自主发颤,她用力揩去杯壁上冒出的冷汽。就这样吧,越痛,醒得越快,跑得越远。
“噗嗤——”,吸管穿透奶茶封口。
她笑着递给温之然,“我知道。”
马不停蹄地,“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
温之然使劲儿拍开纸杯,汪闫拿不住,撒出了些,烫得手上一片粘。
“在我还小的时候,你和温简章像对甜蜜夫妇,我以为我们是个幸福的家庭。但到后面姐姐和我无意中发现温简章出轨后这种幻想就破碎了,我以为你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再到后面我就明白了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每天与世隔绝一样除了做饭就是打扫卫生。”
温之然蹭去泪水,哽咽着:“我那个时候就每天在想凭什么,这对你一点也不公平。我好想好想你某天偷偷跑掉,不要管我。可你没有,是想着两个女儿还小心理承受不了吗。如果是的话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走掉,我已经长大了,姐姐也……也走了,你不要有顾虑好不好。”
“你走好不好,你跟温简章离婚好不好,你换一个地方做你的汪闫好不好。”
温之然不知不觉中挪到长椅的另一侧,她窝着腿,想把自己缩成个球。
十月怀胎,妈妈保护了她,她也想保护妈妈一回。可怎么就怎么难呢……
她真的很矛盾,一边希望妈妈永远在自己身边,一边又希望她只是她。妈妈只是个称呼,不该是她束缚自己的枷锁。
孩子讨厌会飞的妈妈折了翅膀。
“我走过。”汪闫突然说。
她拢起凌乱的披发,随意搭在一肩,动作逐渐变缓,空气粘滞——
汪闫的手悬空触摸口罩耳带,微微摩挲着,然后利落地解开。
颧骨,鼻梁,下颌,晃眼间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肿和乌青!连苍白的唇角边都还裂着暗红血痂。
汪闫看着海面莫名发笑,血痂崩开了,渗出血丝。
红色墨水绽开在人皮纸上,蔓延,蔓延,生出千万条细长的根丝,死死地扎进温之然的心脏,并不断勒紧。
她毫无预兆地涌出眼泪,怔怔看着,千斤般重的手抬起却因距离触不到,急着哑声问:“谁?为什么?!”
汪闫俯身用纸擦去混乱流淌在脸上的泪水,表情认真,嘴唇紧抿。
“你说啊!你快说啊!”
泪是流不完的,温之然猛地攥进汪闫的手腕,不过一瞬间又癫狂松开,颤颤巍巍欲碰不碰。
“染染好笨。”
汪闫轻轻将头靠在温之然的肩膀上,叹气。
“我真的好累啊。”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和温简章的结婚纪念日,我本来打算今天死掉的,彻底结束这段孽缘。”
“我当然知道我和赵阿姨长得很像,毕竟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这个才结缘的,但可惜我知道她和温简章的故事太晚了。当你问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干嘛了。”汪闫笑笑,“好歹也是我生的,怎么着也得有点心灵感应。”
“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利用这件事情支开我。”温之然故作老成说,可不断起伏的胸口,微微向下撇的唇角出卖了她。
“我说错了,其实染染是个很聪明的小孩,她很棒,世界第一棒。”
温之然仰头,泪水溢满眼眶,“你别说完这些就冲到岸边跳下去了。”她不动声色地揪住汪闫的衣角。
汪闫闭上眼,头沉沉的。
“可我真的好累。”
温之然环抱住她,轻轻摇,“是温简章吗?他打你了。”
温之然用的是肯定句。
这么说着,她忍不住搂紧汪闫,她的妈妈,她渴望再紧些,好让疼痛传到自己身上。
“你记得你姐是怎么死的吗?”汪闫突然问。
温之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汪闫耐心再问一遍时她落寞答:“过量服用安眠药致死。”
“嗯。”汪闫笑得很难看,“这是温简章希望的死法。”
盛安启合5栋18层。
是气球,悠悠飞上来,笑着逐渐淡出汪闫的眼球。
她侧趴在地毯上,耳朵贴近毛线,楼下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刺耳,咚咚的,是在剁排骨吗。
好饿,她突然好想家里的红烧排骨了。
泪珠滚滚落下,咸苦味与铁锈腥相撞,融合,生出腐烂臭。
汪闫掀开眼皮,静静地看温简章挑选满意的工具,是烟灰缸,还是鞋拔子。
哦,是皮带。
一条油光锃亮的真牛皮带,很结实。抽起人来肯定很痛。
汪闫不自主蜷缩起身体,灵魂飘到好几年前的自己面前,无力质问为什么要送他这样的礼物呢。
“崩!崩!崩!”
温简章双手扯在皮带两头用力绷紧又松开,轻笑着迎来大波精神**。
他随意插进汪闫的发丝中,轻轻划过脸庞,“别怕,很快的。”
“啪——”
刀起刀落,真的很快。
被抽打过的皮肤迅速红肿隆起,引出一大片鸡皮疙瘩,汪闫生理反应地瑟缩。
“别动!”
温简章一把箍住乱动的手臂,他急乱地喘气,眼球发红,表情近乎狰狞,“别动,别动,你这样真的很美。”
汪闫流出无声的泪,视线模糊,一晃神看见了许多年前的温简章,他穿着白衬衫,笑吟吟地为她摘下春天的第一支樱花。
“好痛,我好想回家。”她不知是向谁哀求着。
“咚!”
“这就是你家!这次你别想逃了!”
温简章猛地松开搀着汪闫肩膀的双手,唰地站起身,神色冷漠地低头看汪闫,一字一句慢慢说:“你们怎么都这么自私,嘴里说着爱我,可到头来总是要抛弃我。”
“恶不恶心啊,汪闫。”
“我给你钱,给你房,给你车,不求你生个儿子还帮你赡养那个瘸了腿的妈,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啊?!你凭什么不满足,你凭什么跑,我明明给了你一切!!”
温简章摇头讽刺笑,哦了声,想到了答案。
“你真贱啊,汪闫。”温简张用力掐上汪闫的面颊,指尖泛白,“你们都贱死了,这张脸丑得真令人作呕。”
他啐了把唾沫,“包括你那个女儿,真的很令人不爽啊。”
“你说什么?!”
汪闫猛地紧握住温简章的手臂,久久不修理的指甲深深嵌进血肉。她妈没有瘸腿,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想对然然干什么?!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马上就要高考了,她马上就有美好的人生了!!
“滚开!”
汪闫抓得很紧,她撑圆眼球,简直快要瞪出来了,“我不要你的钱,你让我去上班啊,我还你,我全都还给你。”
你凭什么替我辞职!
“我不要你帮我养我妈,我自己来。”
你凭什么困着我!
“如果你想要儿子的话,我们可以去试管。”
你凭什么把你的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你凭什么高高在上把作呕的答案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凭什么痛不在你身上就把疤痕说是美,凭什么以爱为名死死绑住我。
我爱过,但我长眼,不会一直爱。
“啪!“
皮带如雷无情劈下。
温简章半耷拉着眼皮,手道狠厉:“我没让你说话。”
“啪!啪!啪!……”
一下一下不带停无间隙。
汪闫已经流干了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她怎么躲也躲不掉。
好想跑,好想吃红烧排骨。
腿怎么软掉了?!抬不起,动不了,她要变成残疾人了吗。
巨大的海浪咆哮过来,汪闫急促着呼吸,她张大嘴,渴望渺茫的生机。
“啪!啪!啪!”
为什么还不停。
算了吧,就这样吧,反正也是个废人。她已经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汪闫缓缓闭上眼,头无力抵着瓷板砖,模糊间又听见了咚咚声,她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排骨真好吃。
“你在干什么?!!”
温知然箭步冲向温简章,使劲全身力气止住他鞭笞下的手膀,簇紧眉头,眼皮直跳:“你疯了?!打妈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吗?!”
温简章甩开她,退到沙发上扶正镜框,换气说:“你们活该。”
“什么活该不活该的?!”
温知然简直听不懂,但一开门就猝不及防看见这副场面着实被吓到了。她从来没见过汪闫怎么无助的样子,也从来没见过温简章这么暴戾的样子。
“妈,你小心点。”她小心翼翼扶起汪闫,眼神溢出担忧。
汪闫深深看了她一眼,刚想问什么时被温简章一下打断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很稀疏平常的语气,像是把自己从这场暴力中摘了个干净。
但越是这样,温知然越是觉得心慌。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汪闫,“发烧了,请假出来拿药,正好回来洗澡。”
汪闫闻言抬头一看,哆嗦着手贴到温知然的额头上,“多少度了?难受吗?”
温知然摇摇头,“低烧,就头有点晕。”
“拿药,赶紧去拿药,家里没有感冒药。”
温知然轻轻拂过大大小小的伤疤,面露心疼,“我们一起去。”
“嘭!”
巨大的声响引得两人齐齐看过去。
温简章不知何时移步到门旁,他利落地将门关上,缓缓走来:“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走?”
简直离谱,温知然想。
她伸手一拦,却毫无征兆地被温简章踢开。他浑身散发着焦灼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看着,近乎癫狂,忽地,他从口袋不知摸出什么,直直地塞进嘴里。
不过片刻,他神态放松,悠悠呼出口气,“这次你跑不掉了。”
温知然汗毛竖起,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太奇怪了,什么跑不跑的。
“走开。”
温简章朝温知然命令着。
手臂忽地被捏紧,温知然低头侧看,是妈妈,她攥进了自己的手。
我可能是妈妈的救命稻草,温知然晃神想。
但很快,汪闫的手就松开了,甚至有推开温知然的动作。
温知然收回视线,挺得更直了,尽可能多得挡住汪闫的身影。
既然是救命稻草,那就别松开了。
“你这是家暴,是犯法的!”
“家暴?”温简章微笑,下一秒便迅速变脸,腿一扫用力一跺,汪闫落在茶几上的手机便烂个粉碎。
他绷出条条蚂蝗般粗的青筋,“是你们先对不起我的!”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一起去坐牢吧!”
裂开的记忆碎片突然刺向温简章软榻的大脑,他重新拾起皮带发疯般地挥舞,整洁的家逐渐一片凌乱。
“啊!”
皮鞭甩到了温知然的脸,她一时没忍住疼痛惨叫出声。身后的汪闫有了动作,她挣扎地往前顶,极力想要对换位置。
不可以。
这样会没命的。
温知然眯起眼,按捺着心中的恐惧,剑影刀光中迅猛出击,死死抓住那条温热的皮带,往前一拽。
“走,我们快走!”温知然慌张说,她匆匆看了眼跌倒的温简章,对方已经有要起来的姿势了。
她想都没想连忙松开汪闫用尽全身力气往温简章身上一撞,极速挪动着脚,用身体将温简章抵在个死角。
“快走啊,快啊。”
温知然声音颤抖着喊叫,她满身冷汗,发烧更严重了。
汪闫舍不得扭头,她两唇颤颤,没有血色粗糙的手揪着地毯,好似下一秒就要朝温知然爬过去了。
“走,妈,快去开门。你一开门,我就好冲出去。”
这道声音劈开了汪闫混沌的大脑,对,开门。她如大梦初醒般有了生机,连滚带爬地靠近那扇黑黢黢的大门。
就在靠近时,汪闫莫名其妙地弯起嘴角。
是要结束了吧。
她有些站不起来,可门把手又是那样的高,她费劲儿抻起上半身,尽可能地绷直手臂,五指张开,去勾。
把手很冰,但汪闫的心很热。
够着了——
“嘭!—咚!”
沉闷的落地声。
汪闫一下子僵住了,是温简章吧,应该是他撞到墙了吧。肯定是。
她怀着悲观主义者不多的些许乐观心态一帧一帧地扭头,“唔!”
她重重跌倒在地,舌头刹时被割断,她完全发不出声,只能一味地捂住嘴呜呜抽咽。
温简章甩开眼睛,透明镜片溅起些粘稠血液,粘在了他洁白的裤脚。
他缓缓走来,走在胜利的红毯,走在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汪闫呆楞着,像个被摄取掉灵魂的木偶娃娃。眼睛是眼睛,鼻是鼻,嘴也是嘴,可组在一起却那么不搭。
眼前一黑,
她的眼睛没掉了。
浑厚的声音伪装出柔情在她耳畔响起,“不要自责,然然只是不小心绊倒磕着玻璃了。”
“她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呢。”温简章自问自答,不轻不重地按摩汪闫的额头,“因为她太困了,她把安眠药错当退烧药吃了好多好多。”
恰时的,温简章慢慢晃荡药瓶,叮叮当当,一下一下拨弄着汪闫心中的涟漪。
“她只是过量食用安眠药睡过去了。”
“安眠药?”汪闫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非常不熟练地反问。
“对,她吃了好多好多安眠药,她太累了,让她睡一会吧。别担心,我们还有染染,她才读初中呢,正是花钱的年纪。但你好像没有什么存款呢,怎么办啊。”
怎么办,汪闫在心里问自己。
她以第三视角抽离出来,这才发现,她好像一无所有。就连她的存在本身都是负担。
温简章感受到身下人细细颤栗,贴心地环保住她,捂住嘴唇,“别担心,你还有我,永远别想逃。你逃不掉的。你总是这样,只会让别人受伤。”
好恶心,好恶心。
汪闫拼命往里收缩着嘴唇,不愿碰到一点腥臭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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