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灵是被消毒水的气味呛醒的。
“咳。呃……”
一睁眼,他便感觉自己整个人悬在半空,两条好似铁铸的胳膊正稳稳箍着他,往走廊的长椅上一丢。
大功告成,满脸胡茬的男人猛吸口气,瞧见傅小灵眼睛睁开一条缝,乐了:“嘿哟!可算舍得醒了。”
“你父母出车祸了,都死了。”
男人接着说,直勾勾瞅着傅小灵的脸,等着瞧他的第一反应。
傅小灵脑袋很晕:“什么?”
一个穿亮片裙的女人从旁突然闪出,惊叫道:“哟!”
她往皮夹里掏了掏,掏出一张满是褶皱的纸巾,抖开,一下一下擦拭着傅小灵额头,有些责怪地说,“你慢慢来嘛!别一下子全告诉他啊!那个,小灵啊,你哥哥现在正在里边抢救……”
“什么?”傅小灵睁开眼睛,瞪着女人腮边脱妆的粉底,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男人很有见地下了判断:“不过是死是活全看你哥造化。”
脑子好像要炸开,傅小灵用力晃了晃,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然后盯着自己的鞋尖,不动了。
此情此景有些诡异,男人吓得不轻,抬手就在傅小灵头顶拍了一掌,大声喝道:“刚才我们说的都听清楚没?该醒醒神了!”
过了会儿,傅小灵缓缓抬起头,像是勉强理清状况,瞅着男人,居然噗地笑了出来:“这是说啥呢?”
“这是在做噩梦还是在录节目呢?”
他指着胡茬男:“你不是镇上警察吗?为什么不穿制服在外面乱晃?还有你,你是他老婆吧?你还跟这男的过呢?这哪儿?我看看夫妻俩联合把我拐哪儿来了……”傅小灵扭头四下望望,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片大片白,头顶手术室的红灯散发着刺目的血光。
傅小灵瞬间沉默下来,又开始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陷入了某种难解的思索之中。
男的火气瞬间上来了,勾手抽了傅小灵一耳光:“小屁孩嘴巴放干净点!刚才车子颠了一路颠不醒你,现在醒了,脑子还跟睡着一样糊涂啊?”
“哟!”女人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下男人的动作,但刻意慢了一拍,没拦住。
毫无预兆,傅小灵抬手,猛地拔下手指上攒了一星期的倒刺,刹那间鲜血淋漓,他面无表情地肯定道:“很痛。”
这时,护士推着仪器车经过,车轱辘在瓷砖上碾出声响。护士停下,观察着眼前场面:“家属控制下情绪。那个男的,医院里不能抽烟。”
男的把还没点着的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尖狠狠捻着。
“爸。我放学了。”他背后有个背着书包的青年走出来,俯身把男人脚下的烟头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男的没回应,掏出手机使劲划拉两下,抬头对女人说:“我该回队里了。这里不能缺人,你留下陪他。”
女人搓了搓手臂:“你留这吧,队里又没你事。这小孩有点怪,我搞不定。”
男的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女人往青年身后一躲:“哟!这还是在外面呢!”
“哎,我亲生父母呢?”傅小灵按压着出血的手指,打断面前的闹剧。
“什么你的亲生父母?”男的又习惯性把烟和打火机掏出来。
傅小灵盯着背书包的青年,笑了一下。这是个还拎不清状况的新来的,他向对方解释:“我是领养的啊。我养父母对我最好了,搞得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亲生的吧。我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我,他们今天坐车过来看我了。我父母和哥哥一起去接他们,我在家里等着。”
“哦,那两个啊,也死了。”男的突然激动起来,“对了,那两个正好没法确定身份,原来就是你亲爹亲娘啊。你说,那俩叫什么?”
“我不知道呀。怎么就没法确定身份呢?你不是警察吗?”
男的把手上的打火机颠了颠,急道:“现场爆炸,还留在车里的都被烧焦了,糊成一团,没法认。”
“哟!”女人叫道。
傅小灵依旧盯着那个青年,小声自顾自说下去:“得确定身份啊。得让我知道他们是谁啊。他们为了找我,倾家荡产……众叛亲
离,这么感人的故事,新闻里肯定有写吧?你们去查一查,然后回来告诉我。我是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一个哥哥的小孩……”
男的要开车回队里,女人说傅小灵有点怪,也非跟着他车走。足厚倒是两人未成年的儿子留了下来,承诺在这看着,直到傅宇宙钱小玲那边的亲戚赶过来。
手术室门外走廊,惨白的灯光在地面上切割出片片死寂的光影,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长椅旁的消防栓上有个凹陷的坑,傅小灵正用流着血的指甲不停地抠着那个凹痕。
高密坐在一旁,目光定在傅小灵后领翻卷起来的边角,余光瞥见对方手下动作,却佯装毫无察觉。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傅小灵看得格外专注,良久才用完全哑掉的声音问:“你看过蓉 TV吗?”
高密下意识避免与对方眼神接触,微微摇了摇头。
“就是咱们的地方台啊。《请你找到我》,每周日后半夜两点到四点会播的节目,最新一期,你看了没?”
高密再度摇头,他心里清楚,对方其实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那天我哥考了第一名,我是头一个冲上去抱住他的,还吧唧吧唧糊了他一脸口水。起初,我打心底为他高兴。但是钱小玲比我还高兴,她包下了镇上最大的饭店,把晚樱村全村人都请下山去吃饭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什么——我儿子确实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应该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虽然不明白话题为何从地方台陡然转到请客吃饭上,但见对方像是被哽住了一般不往下说了,高密还是适当应了一句:“是吗?那天我也在席上。”
“是吧,吃得很饱吧。”傅小灵第一次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高密的眼睛,“你说,她怎么能那么高兴呢?不就是我哥考了第一名吗?我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名啊。请吃午饭还不够,还非得强留大家吃完晚饭。我都没吃几口,一直在想,要是以后我哥一直都比我优秀了,他们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了?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我就偷偷下桌到街上乱晃,碰到了《请你找到我》节目组……”
高密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了推测。
“我不过就是耍个小脾气,想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在后台背词的时候,我听见导演说‘这孩子连眼泪都挤不出来’。导演明明嫌我表现得毫无诚意,说不会播出我的片段……”
他的声音猛地颤抖起来:“我亲爸亲妈看到节目,要来认我。我爸去接他们,我妈本来是要待在家里张罗的,我哥也一样……”
他的眼神逐渐涣散,埋下头,仿佛终于说不下去了。
但是没哭。
他的讲述杂乱无章、断断续续,高密费了点劲,才勉强拼凑出大概轮廓。
这人仅因哥哥那天比自己更受宠,吃醋生闷气,赌气之下跑去参加寻亲节目,谁能想到,亲生父母竟因此找上门来。原本该是他跟着父亲去接亲生父母,可他又一次任性,让母亲和哥哥代劳,结果一场变故,所有亲人一次性全都没了。
唯独他本人还活得好好的。
这人似乎认定,是因为自己一次次任性妄为,才酿成了最终恶果。
高密也这么认为。
蠢货。
……
周海去北山出差第三天,周潮在雪樱山九号弯道上出事了。他错过了儿子满身鲜血、不省人事,被匆匆推上救护车的那一幕。
苏丽蓉盯着手术室惨白的门缝,脸上精致的妆容已经哭花了,睫毛膏结成黑渣挂在眼皮上。
四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狼狈不堪。
五米远外,有个穿褪色衣服的邋遢男人,正对着手机吼叫着蓉城方言。他旁边一身艳俗装扮的女人在擦着一个少年的额头。
那少年一脸痴呆相,嘴里嗡嗡说个不停,闹得苏丽蓉头很疼。
她钻进安全通道,借着接电话的时机远离了那伙人。来电显示,是家里合作多年的孙律师。
“小蓉,你还好吗?小潮情况怎么样了?我看到几家民间媒体发布了相关新闻,已经联系对方撤稿了。”
“谢谢孙哥。”尽管苏丽蓉并不关心什么媒体。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还是周哥打过来跟我说的。我这会儿正在警局跟进警方的调查进度呢,对方家里人也来了,调查结果一出来,我马上通知你。”
“嗯。”
临挂电话前,律师又不放心地安慰了一句:“放心,小潮做事向来稳妥,肯定不是过错方。”
苏丽蓉在楼梯间缓缓蹲下。
她当然知道周潮不是过错方。
这世上,还能找到比他更稳妥的孩子吗?
她担心的是,除了周潮拼命拖出来的那一个,对方车里剩下四个人当场身亡,周潮醒来后,能接受这一事实吗?
周潮遗传了周海的性子,碰上事总爱往自己身上揽责。
不对,这么想还是杞人忧天了吧。
对方车辆爆炸,周潮拖着伤者躲避不及,此刻已是生死未卜,都不一定救得回来。
而周海很可能赶不上见儿子最后一面。
苏丽蓉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刹那间,她恨透了丈夫,恨他整日忙碌,恨他遗传给周潮的善良和软弱。
苏丽蓉往回走时,发现手术室的门已然被推开。她赶忙追上去,拦住主治医生,听到一句“手术基本成功”,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那个邋遢男人和艳俗女人已经离开了,原地只留下两个神情呆滞的小孩。他们面前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显然里面的人还没有脱险。
苏丽蓉追着医生穿过长廊,心中产生一种残酷的快感。
所幸,儿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因脑部遭受重创,何时苏醒依旧是个未知数。苏丽蓉先给周海报了平安,随后拨通孙律师的电话问情况。
“怎么样了?”
孙律师咂嘴道:“怎么说呢,有点复杂。双方都存在一定过错。我现在跟对方亲戚在往医院赶,对方还有个哥哥情况危急,现在只有两个小孩守在那,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苏丽蓉挂了电话,向主治医生询问:“医生,我儿子醒来后,会有后遗症吗?”
“这是肯定的。像偏头痛啊、失忆、反应变慢、肢体不协调等等,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过能醒就是万幸了。”
放屁。苏丽蓉咬着嘴唇问:“能治好吗?”
“主要看他自身的恢复能力。只要能醒过来,后续就有希望。”
苏丽蓉给了医生一个决绝的眼神:“必须让他完全恢复!”
“也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吧。这样反而不利于……”
苏丽蓉像是被戳中痛处,陡然尖声:“怎么会不利!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我从没给他压力!都是他自己也愿意的!他的人
生已经走错了一步,不能再……”
医生擦了擦汗:“倒也没那么严重……”
苏丽蓉突然哭了:“我都是为了他好……”
医生敏锐地察觉到背后似乎藏着故事,出于职业道德,他并未多问,只是说了些宽慰话,对方显然听不进去,默默擦着眼泪。
没过多久,孙律师打来电话,语气中带着几分狼狈:“我被打了。”
“?”
“你千万别来五楼,那小孩发狂了。我刚给他垫付了医药费,还提了私下和解的事。那小孩刚开始像没听见一样,突然一头撞过来,扫了我几拳。我破相了,腰也可能闪了。警察正在来的路上。等会儿去派出所。”
苏丽蓉皱眉:“他怎么也在蓉医大?”
孙律师语气中少见带了些火气:“可不是嘛,一个地方出事的,肯定都送这儿来啊。”
苏丽蓉脑中忽然浮现出走廊里那个神情恍惚的的少年:“小潮在 7楼 VIP病房,别让他知道这事。实在不行干脆安排转院。”
“情况可能有点棘手。那小孩是从小被拐的,车上当时坐了五个人,他养父母和亲生父母都在。他哥还在ICU,后续还有好几台大手术,能不能救活看造化。即便能救回来,大概率也成了植物人。”
“……”
“多赔点钱吧,不用特意为我方争取。”
“行。”
“等会儿你们去派出所交涉,电话接通,我要旁听。”
苏丽蓉交代完,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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