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橡木长餐桌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还浮着烤吐司的焦香和手冲咖啡的醇苦,是陆途出门前惯常留下的味道。
陈沨斜倚着冰凉的门框,看着陆途弯腰换鞋。
男人肩背宽阔,沉默地将皮鞋鞋带一丝不苟地系好,每一个动作都稳定、精确,带着医生职业浸染出的那种不容置喙的严谨。
“喂,陆医生~”陈沨开口,声音刻意扬着,像往常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笑,“今天手术排得满不满?争取准时下班啊,别又让我独守空房等到菜凉。”
陆途直起身,转过身来看他。那双眼睛是沉静的深褐色,像秋日里不起波澜的湖。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尖掠过陈沨略显凌乱的额发,替他拨正了一绺不听话翘起来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几乎成为本能的珍视。
陈沨笑嘻嘻的,顺势抓住那只手,用自己温热的脸颊贴了贴,然后很快松开,仿佛只是又一个寻常早晨的黏糊。
“快走吧,大医生,救死扶伤去。”
陆途点了点头,终于吐出两个字:“知道。”
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
他拉开门,外面属于清晨的、略带潮湿的空气涌进来一丝。他没有立刻出去,又回头看了陈沨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把人钉在原地,又像是无声的确认。
陈沨脸上挂着的笑容弧度不变,甚至抬手挥了挥,做出赶人的姿态。
门终于“咔哒”一声轻响,合拢了。
几乎是在那声轻响落定的瞬间,陈沨脸上所有强撑出来的生动表情,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那挥动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支撑着身体重量的那条腿开始无法控制地发软、颤抖。
他猛地伸手,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不行,不能在这里。
他咬着牙,喉咙里溢出压抑的、破碎的喘息,拖着完全不听使唤的下半身,几乎是蹭着,挪向最近的客房卫生间。
每移动一步,都牵扯着某处失控的、令人绝望的神经。
大腿内侧传来一种熟悉的、湿冷的黏腻感,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属于衰败和腐朽的气味,即使他已经在里面仔细垫了东西,依旧无法完全阻隔。
“砰!”
客卫的门被他用肩膀撞开,又反手胡乱地推上。他甚至没力气走到马桶边,后背沿着冰凉的瓷砖墙面滑下去,最终瘫坐在干燥却冰冷的地砖上。额头顶着膝盖,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只剩下肌肉无法自控的、细微的震颤。
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贴在他过分苍白的皮肤上。
一个月了。
从那个穿着白大褂、表情淡漠的医生(不是陆途,陆途绝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告诉他,他脑子里那个玩意儿已经发展到无法手术的地步,最多还有半年开始,这种身体一点点背叛他、脱离掌控的感觉就与日俱增。
疼痛是家常便饭,他习惯了,甚至能在剧痛袭来时,对着陆途扯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
可有些东西,他习惯不了。
比如大小便的失禁。
最初只是偶尔的疏忽,轻微的渗漏。
他还能骗自己只是太累了。
可最近,频率越来越高,程度也越来越重。
就像今天早上,明明刚清理过不久,在和陆途吃早餐、说笑的那短短十几分钟里,它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他只能僵在椅子上,靠着餐桌的遮挡,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感受着那股温热不受控制地涌出,浸透内里层层叠叠的防护,黏在皮肤上,冰冷,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腥臊。
他得躲着陆途。只能在陆途上班后,或者在他下班回来之前,偷偷地、迅速地处理掉。
他把那些沾着污秽的成人纸尿裤卷得小小的,塞进垃圾袋的最底层,上面覆盖上厨房的湿垃圾、用过的纸巾,再小心翼翼地扎紧袋口,像处理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证。
还有晨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属于年轻身体的、生机勃勃的信号,也彻底消失了。
曾经他还会在清晨缠着陆途,用各种方式撩拨那个看似禁欲的男人,享受对方最终失控将他按进床褥里的热烈。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水,提醒着他,生命力正从这具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加速流失。
他活不长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不怕死,真的。
他陈沨这辈子,活得够本,够精彩,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陆途。
他不能让自己烂在陆途面前。
不能让他那个有洁癖、连家里地板都不允许有一丝灰尘的陆医生,亲眼看着他大小便失禁,看着他形容枯槁,看着他最后变成一具需要人擦拭、清理的腐烂皮囊。
那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无法忍受。
在地上不知道瘫坐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陈沨才挣扎着,凭借手臂的力量,勉强撑起身子。他扶着洗手台站起来,看向镜子里的人。
脸色是吓人的惨白,眼底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只有那双眼睛,依稀还能看出点从前飞扬跳脱的影子,此刻却盛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狠绝的决断。
他不能再等了。
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他清理了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
然后,他走进卧室。
没有用行李箱,只从衣柜深处拖出一个半旧的、不起眼的大型登山包。他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动作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喘口气。
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护照,身份证,钱包……
还有,他顿了顿,从床头柜最里层,摸出一个棕色的药瓶。
上面没有任何标签。
止疼药。
效力很强,是之前他想尽办法从别的渠道弄来的。
他倒了一把,塞进背包侧袋。
他没有多少要带的。
这间房子里,大部分东西都承载着他和陆途共同的记忆,他带不走,也不能带。
最后,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个崭新的深蓝色绒面盒子。
他打开,里面是两枚款式简洁大方的铂金戒指。
这是他偷偷订的,就在他拿到诊断书的前一周。
原本,他是想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向陆途求婚的。
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他拿起其中一枚,内圈刻着“L&T Forever”的字样,冰凉的金属硌着他的指腹。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开始发酸发胀,然后轻轻合上盒子,将它随手塞到了书柜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额上又沁出了一层虚汗。陈沨撑着桌沿,大口喘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背上那个并不算重的登山包,脚步虚浮地走向玄关。
他没有回头再看这个家一眼。
怕看了,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发抖。他点开一个旅行APP,界面跳转,他开始笨拙地操作,购买一张单程机票。
目的地,瑞士。
他曾经和陆途说过,想去那里看雪,看阿尔卑斯山巅终年不化的白色。
就当是……最后的体面。
找一个干净的地方,自己安静地腐烂掉。
他低着头,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上,确认航班信息,支付……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角落里,那个伪装成智能音箱的家用监控摄像头,幽蓝色的指示灯,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
市第一医院,神经外科副主任办公室。
陆途刚结束一台历时四个小时的开颅手术,脱下手术服,冲了个澡,换上了白大褂。
冰冷的水流暂时驱散了连续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却冲不散眉宇间那抹惯常的沉郁。
他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准备查阅下一个病人的影像资料。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没有铃声,只有一声极轻微的、特定的震动提示。
他划开屏幕,是一个他设置了特殊提醒的监控APP发来的警报。
【您关注的“沨”正在“XX旅行”APP进行消费操作——购买“京市国际机场至瑞士苏国际机场”单程机票一张。】
陆途的目光瞬间凝固。
屏幕上那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始终维持着平静表象的眼底。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他盯着那行提示,看了足足有十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搭在鼠标上的右手,指节因为骤然收紧而微微泛白。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白大褂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甚至没有关掉电脑屏幕,也没有对门外助理的位置交代一句,径直大步走向办公室门口。
“陆主任?您下午还有……”迎面走来的住院医生话没说完,就被他周身那股骤然降临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慑住,下意识地噤了声,侧身让开了路。
陆途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径直穿过走廊,走向电梯间。他的脚步又急又沉,皮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压迫的叩响,与医院里惯常的安静格格不入。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密闭的空间里,他盯着金属门上自己模糊扭曲的倒影,眼底深处,终于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碎裂开来,露出里面压抑已久的、汹涌的暗流。
他想起今天早上,陈沨靠着门框对他笑,脸色比前几天更差,却还是那么努力地、鲜活地笑着。
想起他最近总是抱怨腰疼,赖在床上让他揉,却在他伸手探向别处时,敏感地躲开。
想起他偷偷塞进垃圾桶最底层,那些被小心掩盖住的、不成形状的白色物体。
想起他夜里因为疼痛而压抑的、细碎的呻吟,以及清晨醒来时,那双曾经亮得灼人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一丝情动的痕迹。
他不是没有察觉。
他只是……在等。
等陈沨主动告诉他。
他懂他的要强。
所以愿意做一个下位者,等他愿意主动把脆弱、把问题,都摊开在他面前。
可他等来的,是这张飞往瑞士的单程机票。
电梯到达一楼,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门开了。
陆途大步流星地穿过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径直走向停车场。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动作一气呵成。
黑色的SUV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低吼着冲出了医院停车场,汇入午后的车流。
车窗外,城市的高楼飞速向后掠去。
陆途紧握着方向盘,手背青筋虬结。
他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铁。
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最终自动转入了语音信箱。
陆途没有挂断,也没有留言。他直接掐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
车速,在不违反交通规则的边缘,不断提升。
……
陈沨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购票步骤,几乎是脱力地靠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壁上。背包的带子勒得他瘦削的肩膀生疼。
电梯缓缓下行。
他要去机场。
现在就去。
赶在陆途下班回家之前,彻底消失。
“叮——”
电梯到达一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些脊背,迈步走了出去。
公寓楼外,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正准备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去拦出租车。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以一种近乎蛮横的速度逼近,然后“吱——”一声刺耳的急刹,猛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轮胎摩擦地面,带起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黑色的SUV,车身还带着一路疾驰而来的风尘。
驾驶座的车门被猛地推开。
陆途从车上下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来不及换下的白大褂,衣摆上似乎还沾着一点不明显的水渍。他站在车边,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陈沨。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因为刚才的疾驰和某种剧烈翻涌的情绪而显得有些粗重。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深褐色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巨石的寒潭,波涛暗涌,翻滚着震惊、愤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陈沨身上,从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滑到他肩上那个与出行目的格格不入的旧登山包,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的、试图掩饰慌乱的眼睛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午后的阳光落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声的、却剑拔弩张的界限。
然后,陆途开口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砸在陈沨的耳膜上:
“陈沨。”
他叫了他的全名。
“你以为……”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我会让你一个人,烂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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