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
回归的感觉很熟悉,如同从深潜中浮起。前一秒还是灵魂解体的海洋轰鸣、无处不在的狂喜惊惧,下一秒就被单一视角固执地拉回。
艾瑾睁开眼,他躺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望着似乎在呼吸的天花板。
“哇哦,”他缓缓吐气,脸上绽开愉悦的笑容,“这次衍射真够劲,绝对能进前五的。”
他坐起身——或者说执行了“坐起”这个概念,他的动作如缺帧的影片般卡顿。
周围的比较神话学演讲厅似乎对几何学产生了欧几里得会视为冒犯的见解。
空气凝滞厚重,带着臭氧与尘埃的味道。
墙壁微妙倾斜,让空间弥漫着被遗忘的梦境般的眩晕感。阴影如暗水积聚在天花板上。
“好吧,要么有人在我的水里加了DMT(二甲基色胺,人濒死时大脑分泌的一种化学物质)——不管你是谁 我必须敬你一杯——要么...”
他停顿片刻,努力回忆意识被灌入宇宙滤网前的经历。
上次有类似体验还是在索诺兰沙漠的萨满仪式,与他的祖母一起,他祖母给他注射了特别强劲的蟾蜍毒素。
但这次规模更宏大,更...洁净。之前是在讨论中国神话?还在和黎墨非争论什么来着?
“要么现实不知怎么崩坏了。真是妙,妙,妙不可言。”
他站起身,双脚习惯性地找到立足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们。
黎墨非和向弥,如被遗弃的玩偶般倒地,身体的异常状态让他胸口发紧。
不是死亡——他见过死亡,他与死神共舞的次数多到能他认出她不在场的痕迹——但也不是活着。
她们存在于状态之间的状态,边缘模糊进愈发假设性的空气里。
不,不,不,不能是她们。她们没有这方面的修行,肯定不知道如何在这个空间里找到路。
黎墨非的脸凝固在惊惧的表情里,像终于遇到了用数据无法破解的难题。
向弥面容平静却呈半透明,仿佛在温柔地蒸发。
她们的身体在实体与暗示、存在与虚无、真实与记忆间闪烁。
“嘿,hermosas,该起床了,”
他伸手去碰黎墨非的肩膀,手掌却如穿过烟雾般穿透了她,
“好吧,也太不礼貌了。我知道我们还没熟到那份上,但——”
他又试了试,这次试图摇晃向弥,结果相同。他的手如穿过光影投射般穿过她的物质,仿佛她只是全息影像而非真人。
接着,带着那种身处个人故事主线的延迟醒悟,他低头看去。
他自己的身体——他真实的、物理的身体——如被遗忘悬挂的西装般蜷缩在门边,正在...用“腐烂”形容都太过仁慈,他的身体正变得不确定。
血肉的像素在边缘解体成静电,他熟悉的外形正以缓慢恐怖的帧率吞噬自身。他最爱的衬衫正以每秒数十年的速度老化,布料在物态间循环,仿佛无法决定自己要成为什么。
“这倒是新鲜,”他带着见惯不可能之事后的镇定说道。
他以前也有过灵魂出窍体验——他们部落的每个人都必须经历死藤水仪式——但他的躯体从未看起来如此...可降解。
“通常我的身体都会等我回来。这情况要么非常糟糕,要么——非常有趣。”
他蹲在逐渐解体的躯体旁,以抽离的着迷态度注意到自己物理意义上的手僵在半空,伸向某个已不存在——或尚未到来——的东西,时间对承诺变得古怪。
他唤不醒她们,触不到她们。但他可以侦察,可以弄清此为何处,或许能找到知晓此地规则的存在。
“或许我该留个言,”他对过分专注的虚空说道,
“黎墨非那么热爱数据,给她留一些数据好了。”
他扫视教室寻找书写工具,目光落在黎墨非身体附近的钢笔上,那支她总在课上按动、在一切失控前紧握如救命稻草的笔。
他还记得从教室另一端看她,那般专注,在纸页上疾书,试图用墨水将宇宙钉在纸上。
艾瑾拾起它,惊讶于其坚实触感——在此地抽象化的环境中显得如此真实。
它的重量令人安心,是愈发抽象境况中的小小锚点。笔杆一侧刻着细小的字:”黎墨非 - 神经科学系”。
他不禁莞尔,她果然连钢笔都标注姓名与专业。黎墨非大概恨不能给自己的思维也贴上标签,用规范引用整理进整齐方框。
笔身温热,几乎带着生命感,仿佛记得被某人握在手中,用方程式逐一剖析宇宙。
他注意到笔尖附近的小凹痕——可能源于漫长学习中的过度用力,或许就在她领悟某个重要真理的时刻,笔身的细微划痕是对抗无知留下的战迹。
“至少你留下了真实的东西,”他对黎墨非闪烁的身影说。
他走到她的书桌旁,写下
“去外面”。字迹微光闪烁后凝固为银色自己。
想了想,他又补充:
“你没死只是梦得比较大声”
该探索了。
他走向门口,门外的走廊显然放弃了“终点”的概念。它在两端无限延伸弯曲,棋盘格油毡地在他移开视线时变换图案,黑白转为红灰,再变为尚未被命名的颜色。教室门排列两侧,每扇都相同,每扇都错误,每扇都通往相同之地、不同之地、无地之地。
“好吧,”艾瑾说,“经典无限走廊桥段。很博尔赫斯,很‘我喝多了宇宙在耍我'的感觉。问题是——”
一抹色彩打断了他的哲学思考。透过某扇门——或许透过门本身,透过“门”的概念——溜达出某个不可能又熟悉的存在。
一只猫,但不完全是。皮毛流转于可见与不可见的光谱,花纹用唯有心灵能解的语言讲述故事,双眼如诞生的星系。
“摩卡!”他欣喜地喊出这个名字。他的Alebrije(灵魂向导),来自物理现实之外的朋友。艾瑾第一次见到摩卡是在他的首次部落仪式中,在他的部落信仰体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向导。
“我知道你会来帮忙!”
摩卡以猫科特有的方式歪头,让你觉得自己才是宠物,然后自信地穿过另一扇门,仿佛从未遇见过她不能无视的物理定律。
他跟上,出门前用黎墨非的笔在门上画了个箭头。如果黎墨非和向弥醒来的话,她们也能找到正确的门。
门通向室外,但“室外”已发展出超越本职的野心。
校园以不可能的几何形态铺展眼前,建筑重复、反射、折射,如同经历焦虑发作的万花筒中的建筑影像,天空犹豫不决地切换颜色。
“行,”艾瑾停顿片刻,他望着熟悉又错误的景致,他的萨满训练终于排上用场。
“这像是Xibalba(玛雅文明中的冥界),但是内外翻转了。物质世界与灵魂之间的夹缝,本不该有人滞留的。”
他以前算是到过类似之处,尤其是当死藤水仪式执意要想他展示重要事物时。但从未如此...稳固,如此...人烟稠密。
这里还有他人:人影行走在无处不通又无处可去的路径上,维持着失去意义的日常。背着空书包走向课堂的学生,对空气演讲的□□,打扫着转瞬即脏之物的保洁人员——被困于无意义的循环中。
“漫游者”,他的意识提供了解释,迷失的灵魂。
他走近一个看似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她穿着校园书店的连帽衫,衣料随她每一步分解又焕新。
“嘿,姐妹,你还好吗?”
她毫无反应地走过。
他在她耳边打响指。无效。她继续无目的的行走。
“你需要比平常更烈的解药,”他对听不见的身影说。
然后提高音量,对其他处于各种重复状态中的漫游者喊道:
“你们都需要更烈的解药!需要节奏!需要心跳!来提醒自己还活着!”
他需要一面鼓。
艾瑾开始行走,目标已然明确。他不再只是探索,而是肩负使命。
他收集材料:废弃办公室的空水桶、一卷胶带、两截破椅腿。在广场中央,被无声漫游的沉睡者环绕,他坐下将材料制成临时鼓。
他闭眼吸气,开始随着鼓点哼唱旋律。
节奏并不复杂。那是简单有力的心跳,祖母所授的召唤迷失灵魂归家的律动。
诉说着“你在此处,你真实,你存在于此刻”的节奏,他随着节拍开始哼唱。
“咚-咚---咚-咚---”
起初无事发生。随后,缓慢地,一个漫游者停下脚步,歪头仿佛永恒中初次听闻声响,接着另一个停下,又一个。
“就是这样,”艾瑾低语,稍加快节奏,加入祖母展示过的复杂变化——那些与人们需要姓名之前便存在的部分对话的韵律,
“记起来,记起你不只是你的习惯,记起你能选择。”
效果如涟漪扩散。无目的、分散的实体开始转身。蹒跚步伐获得了微妙方向。它们开始形成缓慢蜿蜒的队伍,全都朝向某处。
他在无目的之海中赋予了他们流向,但它们要去向何方?
临时鼓的声音太小,他望见远处更多被困于循环、他的鼓无法触及的漫游者。
如此多迷失灵魂,如此多只需被提醒自己为“人”的存在。
“我想,”他对蜷缩脚边、哼着唯有他能听见曲调的摩卡说,
“我想大学广播站还能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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