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而浓重,仿佛将城市白日的喧嚣与繁华尽数吞噬,只留下一片静谧与安宁。
市殡仪馆在这片无边的寂静中,宛如一座孤零零的小岛,矗立在黑暗之中。
尽管馆内灯火通明,却自成一方肃穆、宁静的天地,与外界的热闹繁华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闪烁的霓虹灯,没有喧嚣的车马声,只有夜风轻轻穿过松柏枝叶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建筑物内部偶尔传来的、被距离和墙壁过滤得几不可闻的规律机器运行声,仿佛在诉说着这里的与众不同。
周砚正在值夜班。
他穿着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藏蓝色制服,肩线笔挺,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行走在空旷而洁净的走廊里。
皮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稳定的回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眼神通透而坚定,仿佛无论外界如何纷扰,这片属于生命终点的领域,永远保持着它独有的秩序与庄严。
今晚,他需要处理一桩相对特殊的任务。
一位年仅二十岁的大学生,因深夜车祸不幸离世,遗体受损颇为严重。
年轻的父母几乎崩溃,母亲哭晕过去数次,父亲强撑着精神,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天塌地陷的绝望。
他们在接待室里,紧紧抓住周砚的手,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地恳求着,希望能让儿子“走得像样一点”,“恢复他生前的样子”。
那双颤抖的手,传递出无尽的悲痛与无助。
“我们会尽力。”
周砚没有过多华丽的承诺,只是用平稳而坚定的语气回应。
他反手握了握那位父亲冰凉颤抖的手,传递过去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请相信我们的专业。”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这片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希望的灯。
此刻,在专门的处理间内,无影灯投下冰冷而精准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操作台。
年轻的逝者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洁白的单子,显得格外安详。
周砚戴上口罩和一次性无菌手套,眼神专注地检查着情况。
伤势确实不轻,面部有多处撕裂和淤肿,需要精细的清洗、缝合与塑形。
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静静地站了片刻,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沟通,亦或是在调整自己的状态,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于指尖。
然后,他开始了。
镊子、探针、缝合线、特制的肤蜡……各种专业工具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
清洗伤口周围的污渍时,他的力道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安眠;进行缝合时,他选用了最细的缝合线,针脚细密到几乎看不见,最大限度地减少痕迹;
对于缺失和凹陷的部位,他用肤蜡一点点填补、塑形,指腹的温度柔和地将其与周围皮肤自然融合。
他不仅仅是在修复一具躯壳,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拼凑一个破碎的青春梦想,安抚一对父母撕裂的心。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他平稳的呼吸声。
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颤抖或迟疑,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
在这个过程中,他偶尔会低声自语,声音透过口罩,低沉而模糊,像是在对逝者说话,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步骤。
“这里…需要更柔和一些。”
“轮廓要还原…他照片上看起来很爱笑。”
“颜色…要再调接近一点。”
这不是诡异,而是一种极致的专业与人文关怀的融合。
他尊重每一个经由他手送别的生命,无论其生前是显赫还是平凡,是年轻还是年老。
与此同时,林溪的工作室里,也同样亮着温暖的灯光。
送走最后一位就白天的骚扰表达关切并确认无恙的访客(一位相熟的老藏家)后,林溪并没有立刻回家。
她知道周砚值夜班,那个空旷的家,少了他沉稳的存在,总会显得格外冷清。
她宁愿待在自己的堡垒里,陪伴着这些沉默的古物,也仿佛能离他更近一些。
她并没有继续进行高强度的修复工作,只是拿着一块柔软的麂皮,慢慢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工作台上几件已经修复完成的瓷器。
温润的釉面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如同凝固的时光。
她的心情很平静,白日的风波在外界或许仍未完全平息,但她的内心,因为周砚的存在和那份被修复的茶杯所象征的安稳,已然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堤坝。
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与周砚的通话界面,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彼此那里隐约传来的背景音
——她这边是偶尔工具摆放的细微声响,他那边则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表着他正在专注工作的寂静。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条无形的、温暖的纽带,
连接着两个在不同空间里各自专注的灵魂。
终于,
在周砚完成缝合的关键步骤,进行短暂休整的间隙,他低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还在工作室?”
“嗯。”
林溪停下擦拭的动作,将手机拿近了些,
“等你下班。怎么样了?”
她没问具体工作内容,那是他的专业领域,她给予绝对的尊重和界限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用一种既专业又不至于令人不适的方式描述。
“一个年轻人,车祸。”
周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溪能听出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的沉重,“父母很难过。
希望能让他看起来…安详一些。”
林溪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她想象着那对父母悲痛欲绝的模样,也想象着周砚在无影灯下,如何用他那双稳定的手,去抚平那些残酷的伤痕。
“很辛苦吧?”
她轻声问,带着心疼。
“还好。”
周砚的回答很简单,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几不可察的、分享的意味,
“他枕骨那里,有一小块胎记,形状很像一片梧桐叶。
他母亲之前握着照片,反复提到,说儿子小时候总说那是天使的吻痕。我尽量把它保留完整了。”
他没有描述血腥,没有渲染悲伤,只是平静地叙述了一个关于“胎记”的细节,一个母亲记忆中的温情片段。
但这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林溪瞬间感受到了他工作中那沉重外表下,所蕴含的极致温柔与尊重。
他不是在做一份“晦气”的工作,他是在守护逝者最后的尊严,是在为生者保留最后一点念想和慰藉。
“真好。”
林溪由衷地说,声音有些发软。
她为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心酸,也为周砚的这份用心而动容。
“嗯。”
周砚应了一声,似乎又拿起了工具,
“我继续了。你那边呢?”
“我?”
林溪看了看手边光洁如玉的瓷瓶,笑了笑,
“在擦瓶子,听你说话。”
“累了就先回去,锁好门。”
他嘱咐。
“知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通话再次陷入沉默,但那种彼此陪伴的感觉却更加浓烈。
林溪甚至能通过听筒里传来的、他偶尔调整呼吸的细微声响,想象出他此刻微微凝眉、全神贯注的模样。
她重新拿起麂皮,继续擦拭着瓷器。
这一次,动作更加轻柔,心境也更加澄澈。
她修复的是跨越千年的器物,他守护的是刚刚逝去的生命。
形式不同,领域迥异,但内核却有着奇妙的共鸣
——都关乎“修复”,关乎“守护”,关乎对“痕迹”与“尊严”的极致尊重。
在这个浮华喧嚣的世界里,他们仿佛是两颗安静却坚韧的星辰,
在自己的轨道上散发着独特而稳固的光芒,
并且,能够彼此映照,彼此理解。
不知过了多久,周砚那边传来收拾工具、水流清洁的声音,预示着主要工作接近尾声。
“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结束后的松弛,
“再做一些后续处理,就可以通知家属来看最后一眼了。”
“嗯。”林溪放下手中的东西,
“我煮点牛奶,等你回来喝。”
“好。”
电话挂断。工作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林溪走到小厨房,拿出小奶锅,倒入牛奶,开小火慢慢加热。
奶香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工作室里特有的矿物和漆料气息,构成一种奇异又温馨的家的味道。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着周砚此刻可能正用他那种特有的、沉稳而令人信服的语气,
安抚着那对悲痛的父母,带领他们去见儿子最后、最安详的一面。
她没有丝毫恐惧或忌讳,只有满满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
她的周砚,在那个被世人误解和畏惧的领域里,是一个真正的、发着光的守护者。
牛奶在锅里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林溪关掉火,将温热的牛奶倒入两个印着简约花纹的马克杯里。
一杯给自己,一杯留给那个还在夜色中,为他人守护最后体面的男人。
等待,也变得如此具体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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