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萨节的清晨,是被一种庄重而神秘的气氛唤醒的。天还未完全亮透,远处隐约传来法号和诵经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松柏枝燃烧的香气。
任汐瑶和权至龙穿戴严实,裹得像两个粽子,加入了前往喇荣五明佛学院的人流。气温极低,呼出的每一口气都迅速凝结成白雾。但寒冷挡不住人们的热情,随处可见穿着崭新藏袍、佩戴着珍贵饰品的藏族人民,脸上洋溢着新年的喜悦和虔诚。
当那片传说中的红色山谷终于完整地展现在眼前时,这里真的具有震慑人心的能力。漫山遍野的红房子,依山而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在晨曦微光和皑皑白雪的映衬下,仿佛一片燃烧的火焰,充满了视觉冲击力。庄严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添了几分神圣肃穆。任汐瑶轻声解释:“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藏传佛学院之一。那些红房子,都是僧侣和觉姆(女性修行者)自己修建的住所。”
他们随着人流,来到举行煨桑仪式的地方。那里熊熊燃烧着松柏枝、糌粑、青稞等祭品,浓郁的白色烟雾直冲云霄。喇嘛们吹奏着法螺和铜钦,低沉悠扬的诵经声在山谷间回荡。
信徒们围绕着煨桑炉,口中念念有词,将带来的祭品投入火中,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煨桑,”任汐瑶在权至龙耳边轻声解释:“‘桑’是藏语里‘净化’的意思。他们相信,燃烧这些圣洁的物品,产生的烟雾可以供奉神灵,净化污秽,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吉祥安康。”桑烟像一条白色巨龙盘旋上升,成千上万片龙达纸被抛向天空,如同逆飞的雪花。
仪式持续了很久。阳光终于完全挣脱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山谷,照亮了每一张虔诚的脸庞,也照亮了煨桑升腾的白烟,仿佛神迹降临。
在人群稍微散去一些的时候,一位看起来非常慈祥的藏族阿妈注意到了他们这两个明显的外来者。她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装着切玛(一种装满酥油拌糌粑和青稞粒的木斗,用于新年祈福)的盒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对他们说:“新年好!洛萨扎西德勒!”
“洛萨扎西德勒!”任汐瑶连忙回礼,双手接过阿妈递来的青稞粒,按照习俗,捏起几粒向空中抛洒,然后放入口中品尝。她也示意权至龙照做。权至龙有些笨拙地模仿着,引得阿妈呵呵直笑。
阿妈又从旁边的家人手里拿过两条洁白的哈达,分别献给他们,口中念诵着祝福的话语。老阿妈笑着往他们手里塞了两把青稞,用不标准的汉话说着。任汐瑶耳尖微红:“她说...要我们把青稞撒进桑炉,夫妻一起祈福最灵验。”
“夫妻?”权至龙眼睛亮起来,故意用韩语重复:“???(夫妻)”
任汐瑶搡了他一把:“闭嘴,撒你的。”
他们并肩站在桑炉前。权至龙学着她的样子将青稞抛向火焰,突然低声问:“汉族结婚要彩礼,藏族呢?”
“牦牛。”
“几头?”
“二十头起步。”权至龙装模作样地掰手指:“那我的版权费应该是够了...”
任汐瑶一脚踩在他登山鞋上。
他们走到转经桶跟前。转经筒在晨曦中泛着金光。权至龙的手指抚过那些刻满经文的铜筒,突然问:“这些和基督教忏悔室像不像?都是把秘密说给神明听。”
任汐瑶摇头:“转经筒每转一圈,就相当于诵一遍经。不是忏悔,是积累功德。”
“那很厉害了。”他试着推转经筒。
权至龙用背包侧面拿出来他的笔和本子,快速勾勒着不远处经幡下的老喇嘛。老人脸上的皱纹清晰,但眼神却清澈如孩童。
“你看,”他指着画稿边缘添加的抽象线条:“这是我在纽约MoMA看到的涂鸦,和这些意外地搭。"
任汐瑶看着远处的喇嘛又看看权至龙画稿上只突出人物特征的绘画方式。以及画稿边缘街头艺术元素的碰撞,突然好像更深的理解了他说过的“永恒与颠覆”。
到中午11点多的时候,他们接近了下一个目的地。
“真的要去看?”权至龙攥着任汐瑶的手腕:“我查资料说很……”
“血腥?”任汐瑶递给他一个口罩:“藏族人认为人死了,躯壳完结,灵魂没死。尸体就像器物。不必介怀。”
秃鹫在头顶盘旋,翅膀展开有两米多宽。天葬师挥刀的动作干净利落,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权至龙突然转过脸,把额头抵在任汐瑶肩上。
“不舒服就先回去。”她拍拍他后背。
“不是,”他闷声说:“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YG肯定会搞个豪华葬礼……但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风送来诵经声和淡淡的血腥气:“很公平。人活着争名夺利,死了不过是一具皮囊,喂动物或者烧成灰,有什么区别?”
任汐瑶望向天葬台,围观的人里还有藏民的孩子,很小却也并不避讳对他们谈起死亡。秃鹫群起而落的瞬间,她想起青海藏文化馆里的一段话:“佛教文化认为临终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对亡者的去向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面临死亡的人都会看到光芒,光明就是生命的本质,如果没有觉醒,就会以生命的形式表现(生死轮回)。死亡,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刹那,是人类精神觉醒最适当的时机;死亡并不是一件哀伤的事情,而是可能在瞬间得到完全的解脱。”
“权至龙,”她突然说:“我好像不怕了。”
风卷着桑烟掠过他们之间,他睫毛上沾着不知是露水还是泪珠。
车载电台断断续续播着藏语民歌。这回换权至龙开着车,突然问:“你刚才说不怕了……是指重新上冰?”
任汐瑶点头:“看到那些秃鹫和天葬台上那些很小的藏族孩子们时突然想通的。如果连死亡都能这么坦然不必避讳,我也不必害怕。好像潜意识紧紧绷着的弦,在那一刻,全部释然了。”
权至龙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覆在她膝盖上:“所以艺术家陪你来川西是有用的?”
“嗯,”她故意板着脸:“当个吉祥物还不错。”
转过一道急弯时,他们撞见一群磕长头的朝圣者。额头上结着厚茧的老人,脸颊高原红的孩子,一步一拜地向色达方向行进。权至龙减速让行,后视镜里那些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山路尽头。
“我演唱会前也会紧张,”他突然说:“怕忘词,怕走音,怕粉丝失望。”
任汐瑶看向他紧绷的侧脸。
“但站上舞台灯光一打,”他继续道:“那些害怕就变成了……”
“兴奋。”
“对!你怎么知道?”
任汐瑶看向车窗外:“因为站上起跑线那一刻,我也一样。”
路经的一个玛尼堆比人还高,刻满经文的石头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光泽。他们把车停下休整一下。权至龙捡了块扁平的石头,用钥匙在上面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要刻六字真言,”任汐瑶夺过石头:“这样。”她熟练地刻下“唵嘛呢叭咪吽”,笔划干净利落。
权至龙挑眉:“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专门查了手机啊。”她把石头垒到玛尼堆顶端:“不然前几天我怎么不刻?”
四周是寂静的,只有风声刮过经幡的声音。权至龙突然问:“如果没当运动员,你会做什么?”
任汐瑶思考了一会儿:“考博物馆专门研究艺术史。不过我现在念的也是艺术史专业。退役了以后,就潜心当个学者。”
“我会当画家,”权至龙靠在一边的护栏上:“在汉江边租个小工作室,每天画夕阳。”
“然后饿死。”
“呀!”
她笑起来,伸手蹭了蹭他的脸颊:“但我会养你。”
权至龙翻身把她压护栏上,任汐瑶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然后推开他:“祈福圣地!你能不能正经点!”
傍晚的观音桥小镇热闹非凡,街上全是穿着节日盛装的藏民。他们在那里解决了晚饭。路过卖唐卡的小店。权至龙也挑了一副带走。
新年的庆祝持续到深夜。权至龙盘腿坐在毛毯上,对着唐卡画研究。任汐瑶躺在他腿边,望着窗外突然问:“你不信藏传佛教,为什么还买佛像?”
“不会介意我欣赏其他美学的。”他拿出他没事画两笔的本子递给她:“就像你不会介意我既喜欢赛场上杀气腾腾的你,又喜欢跳傣族舞的你。”
“今天看到天葬时,”他突然说:“我在想新专辑的概念。”
任汐瑶做起来,翻到新画的一页戳了戳他笔记本上的涂鸦。
“死亡与重生,”他继续道:“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是……”他卡住了,找不到合适的中文词汇。
“蜕变,”任汐瑶接话:“像冰裂缝随着地壳移动,旧的消亡,新的地形诞生。”
权至龙怔住了。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
她懂。
她真的懂。
不是客套的附和,不是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理解他想要表达的东西——那种剥离旧壳、挣扎着向新生的痛苦与美丽。
他见过太多人对他音乐的评价——先锋、颠覆、实验性,却从未有人用这样的比喻解读他的创作意图。而任汐瑶,这个在冰面上追求零点零一秒差距的运动员,竟能一眼看穿他纠结半天的概念内核。
“任汐瑶,”他嗓音发紧:“你到底——”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正看着他,眼睛映着星光,像融化的雪水。
权至龙一直知道她聪明。她能在高速滑行中预判对手路线,也能呼吸之间判断清楚场上的局势,从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但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她的敏锐不仅仅限于赛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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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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