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姬,殿外司衣女官求见。”帘外梁安贴身女官婧越轻声禀报,“来为王姬封衣。”
“封衣?”床上执书的女子指尖微微停顿,书页悬于半途。
“边关大捷,陛下要为四征将军路呈设宴。”婧越拿过司衣的内函向前递去,“便给王姬赐宴上要着的新衣,奴婢估摸大将军此时已经返程,初春就能到中原。”
“他哪是给我赐新衣?”梁安看都没看,把内函扔进桌几上的手炉,内函在炉中蜷曲燃烧,里头的焰旺了几秒,映进她冷眸深处,讥笑一声,“是忙着给自己挑新婿。”
“王姬息怒。”婧越听出她的愠气,连忙跪在地上请罪。
梁安屈肘撑住额角,对她摆摆手,“把人唤进来。”
“喏。”
门外,一女官带着身后几个丫鬟趋步向前,裙裾曳地无声,“妾敬问王姬晨安。”
“头抬起来。”
底下的小丫鬟仍然低着头,但把案上的布匹抬高了些,司衣毕礼后开始洋洋洒洒地介绍。
她没怎么听,只是扫了两眼,看见那料子,倒是有些惊讶,这种双面织艺她贵为王姬都少见,父王是当真用了心思。
梁安忽然来了兴致。
婧越会意,扶着她起身下榻,她走到那些布匹面前,一个个挑起来仔细看看。
司衣女官见状,躬身细禀:“王姬,这匹是今年路大将军征赢南蛮上贡的云光锦,日光下能见五色流转,如朝霞映雪;那是出自名绣之手的‘百鸟风闻’,以金线暗绣百鸟,远看素净,近观方见百鸟朝凤之妙。”
梁安的指尖在一匹正红色织金凤穿牡丹锦缎上停留,颜色艳丽夺目,与她素日喜爱的清雅风格大相径庭。
“就这匹吧。”她忽然道。
司衣女官微微一怔:“王姬,这朱雀衔珠色彩浓烈,与王姬平日风范...”
“因异生趣。”梁安唇角微扬,眼底却无笑意,“父王既然有心设宴,本宫自然要好生配合。”
她转身上榻对婧越吩咐:“传尚服局,就用这匹料子做一套曲裾深衣,要广袖曳地,金线满绣,再配套红宝石头面。”
婧越得令,带着女官和丫鬟退了下去,那女官嘴唇微动,还欲说些什么,被带着笑的婧越伸手打断:“女官劳累了,这边请。”
梁安听着门外人走干净了,也没了心思看书,指节收紧,在层层叠叠的床帘内仰起头来靠在软枕上,眼睑轻阖,脸上看不出其他神色,寂静中,另一个人的名字在她唇齿间辗转。
“……路呈。”
蔺南一处客栈中,深夜里只一屋还亮着。
刚刚返程的路呈并未如外界所想那般休憩,于灯下审视一封密信,眉宇间不见凯旋的喜色,反凝着一层薄霜,随侍的卫破虏低声道:“将军,陛下此番设宴,意在为王姬择婿,朝中几位公子,近来动作频频。我们……”
路呈将信纸凑近烛火,看它蜷曲成灰。“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陛下欲以幼恩王姬为饵,平衡朝堂,我们若表现得过于热切,反倒落了下乘。”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关于那位王姬的零星情报,性喜清净,幼时便展现出异于常人的沉静聪慧,“况且,那位王姬未必是个好选择。”
卫破虏疑惑:“将军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路呈目光锐利,“吩咐下去,谨言慎行,不许妄动,传秦要来见。”
“是。”
建承三十年雨水,四征将军路呈返京。民大乐,城中设席役,将军过马泛华,梁穆帝设宴庆功,幼恩王姬久居亦出。
“宣!幼恩王姬入宴。”
“宣!四征将军路呈入宴。”
小太监两道尖细的传唤声,一前一后穿透大殿的喧嚣,清晰地落在殿外候着的两人耳中。
梁安与路呈俱是一怔。
这些年来路呈在外征战,鲜在京畿,梁安虽贵为王姬但习性雅淡,深居简出,两人居然不曾有过一面之缘。
路呈率先反应过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姿态恭敬,声音低沉有力。
“臣,见过王姬。”
“将军有礼。”梁安微微侧首,身后的婧越会意立刻奉上锦盒,“将军征战四方,护佑大梁平安,劳苦功高,父王赐礼厚赏众多,幼恩思来想去,唯有为将军求恩,聊表心意。”
婧越退回梁安身旁,轻声补充,“王姬亲至普照寺为将军求得长命缕,祈福将军身康体健,保大梁安定。”
“谢王姬厚恩。”路呈双手接过锦盒。
梁安轻轻颌首,不再多言,由婧越虚扶着,先行一步踏入大殿。
步入大殿的瞬间,四下弦歌笑语皆是一滞。
她一身正红曲裾,金线绣成的朱雀在烛火下流光溢彩,与自身平日里简雅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艳,有探究,更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打量。
梁安径直行至御座丹陛之下,双手在身前合拢,指尖相抵,徐徐屈膝,躬身,额头轻触手背,红色的广袖曳在光洁的砖地上。
极其标准、甚至堪称典范的礼节,每一个角度都挑不出错处,却因她挺直的背脊和沉静的面容,透出一种近乎宣言般的庄重。
梁承益高踞御座,含笑受礼,目光却带着不着痕迹的审视,在她那身与平日迥异的妆束上停留一瞬。
梁安直起身,并未立即起身,依照最郑重的仪轨,再拜,声音清越平稳,穿透大殿。
“儿臣幼恩,恭问父王安。”
“起罢。”梁帝虚虚一抬手,“安儿今日,很是不同寻常。”
“父王设宴,幼恩不敢怠慢,听闻边关捷报连连,又正值新春吉时,想来赤红宜人宜景。”
“好一个宜人宜景,来人,赏王姬缠丝玛瑙荷叶盏一对。”
“多谢父王。”梁安再度施礼后入座,垂首时唇角掠过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臣,路呈,叩见陛下。” 路呈的声音洪亮沉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他单膝跪地,行得是最郑重的全礼,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梁帝朗声一笑:“去年邱毅一战,打得干脆漂亮,扬我国威,辛苦爱卿了。”
路呈仍然跪在地上,头颅微垂,应对得滴水不漏:“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是臣本分,臣惟竭股肱之力,不敢言辛苦。”
“好,不愧是路家子嗣。来人,赏四征将军路呈京畿良田百亩,府邸一处,特许金制门钉七纵七横。”梁帝大手一挥,内侍早已备好如椽大笔与铺就的金丝楠木匾额胚,他挽袖饱蘸浓墨,挥毫之间,“镇国将军第”五个大字跃然板上,字迹雄浑开阔,力透板背。
“微臣谢主隆恩。”路呈叩首谢恩后,才站了起来,身后的两名亲卫快步向前迎回那沉甸甸的牌匾。
席间的梁安,执着那缠丝玛瑙杯,垂眸敛目,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那处府邸,她已从自己的胞弟当今王太子梁辞意口中知晓,紧邻着掌管宗正寺的睿亲王的府邸。
她那王叔可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主儿,又与父王从腥风血雨中相互扶持走了大半辈子,最是深沉难料,路呈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说曹操曹操到,梁辞意正从自己的坐席上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用折扇虚掩着,低声和梁安说着话。
“阿姐,今日这般盛装,是打算把满殿的闺秀都比下去,还是专程为了吓唬那位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大将军?”
“殿下言重了。”梁安只是轻笑。
“哪那么麻烦,阿姐要是不想嫁,我带着人把你抢回来就是了。”他只是凑得更近,玉冠上的明珠几乎要碰到她的鬓角,眼波不经意掠过御座方向,“这天下可是姓梁。”
梁安指尖微顿,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休得胡言。让陛下听见这话,小心你项上人头不保。”
梁辞意“唰”地收起折扇,一脸无辜:“臣弟一向最是安分守己,阿姐可莫要胡乱揣测冤枉我,不过这路将军确实气宇轩昂又战功赫赫,就算阿姐不喜欢,比起其他公子,这边疆战事频发,不见归期,刀剑无眼的……也是个好归处。”
“谁说我不中意?”梁安眼尾微挑,把另一支玛瑙荷叶盏向后伸去,婧越立即向前为她倾酒,她看着有些僵硬的梁辞意,轻轻附上他的手让他拿稳酒杯,随后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梁辞意看着她一饮而尽时抬起的颈线慢慢握紧手里的酒杯,“那我倒是要恭喜阿姐了。”
“话说得太早。”梁安看着对面席上的路呈,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阴翳,眸中闪过一线探究。
……
路呈的目光掠过席间那抹灼目的红,落在梁安沉静如玉的侧颜上,止不住地揣度王姬今日反常的用意。
他微微侧首,低声唤道:“秦要。”
“将军有何吩咐?”一道清越的声线自身侧响起。
一人着玄青色劲装,袖口以银线暗绣着云纹,应声上前半步,站在灯影明暗交汇之处,他顺着路呈的目光望去,视线在梁安身上停留一瞬,便已了然路呈心中的猜忌。
路呈执起玉箸,夹起一片珍馐,他手腕微转,将菜肴送入唇边时,执箸的右手尾指在箸沿极隐蔽地向下一弯,划过一个短促的弧度。
“你去。”路呈以锦帕轻拭唇角,扭头看着他,借着动作的遮掩,中指在案几上极快地一曲一弹,“要么提着她的鸾佩邀功,要么提着你的脑袋来见。”
“秦要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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