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初林家死状凄惨。
据说,是因为林深暗中给敌人通风报信,泄露之后自绝于家中点燃了整座屋子。
后来的太多传言纷繁复杂,实情只有少部分人知道,知道的人无一不是袖手旁观。
那座世代居住的老宅子被大火烧了三天,等到火慢慢停下来,昔日的荣华光景一去不复返,留下那一捧黑灰,和一个活着的人。
周遭的邻舍没有敢上前救火的。
闭门不出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宽容。
背负着仇恨,林栖鹤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无论再艰难。一路逃窜流亡,在严密的看守下辗转来到了津城。
太久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听到林字甚至他都要先怔愣一下,接着才是混乱的回忆敲击着他清醒的意志。
他换了名字,昔日的荣华一并散去。
但沉痛没有。
与其说他过得清闲看淡了一切,倒不如说是那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不得不放下身段。
现在他只是旧租界里疾苦大众中的一员。写过诗稿,发表过几篇闲散文章,偶尔做些不需要露面的杂活,终归是要吃口饭的。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多少次对着狭窄空间里窗户那一片天地叹息,悲与恨交织。
他反复试探,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终于在两个月前在柏澜书舍安生下来。
顾清许待他不薄,那是个宽容的文化人,接收了他变卖的东西,一来二往认识了。后来有一天,顾清许叫住他,说:“林栖鹤,对吗?”
他心里猛的一沉。
“我读过你写的东西。也算是缘分,自从林先生之后,我们一直在找你。”
他卖的那些书恰好被顾清许认了出来,他默默听着顾清许阐述进步党的理念。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林栖鹤问他。
“你也知道林家为此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我父母只想让我好好的活着。”
顾清许斟酌再三,还是对他说,留下来吧。
“你也想为林家正名,你也是有情义的人,因为你不忍心看更多人在水深火热中执迷不悟,所以我赌你会相信我。”
……
林栖鹤站在窗前,思索再三,津城的风波似乎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想离开。
再不离开,恐怕完全处在漩涡的时候,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他现在唯一着急的就是,柏澜书舍发生的太仓促,他看清之后,已经没有时间把全部的东西交给顾清许了。
除了顾清许他也没法联络别人。
“怪我。”林栖鹤叹气。
他收拾好东西,在屋子里点了一盏烛灯,明明灭灭的灯火把他的影子打在墙壁上,他只拿了一册书,和那一盏竹风铃。
隐隐约约,从这院子里各种造型精巧的电灯之下,能看到一些残余的和他的回忆。
江瑾。
大概好几天没出现了。
他的眼色变暗,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因为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蒋烬弦就临着月光等着他了,身后空空荡荡,突如其来的见面让林栖鹤猝不及防,一时间慌忙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林栖鹤下意识问。
蒋烬弦不知道该怎么问,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才会乱了阵脚跑过来。
程皓在他走的时候对他说,“我可是好心帮你了,你说这林栖鹤要是出个什么乱子,算不算是……他命薄福浅。”
这人显然来者不善。
像毒蛇一样,就算对你笑,也只会遍体生寒。他不相信程皓会善良到帮自己,他不相信这人会做出自损羽毛的事,偏执到横插一脚只是为了受个处分只是为了大张旗鼓要到此处落脚。
只是他逐渐思考起来,林栖鹤……一个颠沛流离的人自然是警惕性极强,可直到现在他也没开口问过自己家中底细,都是他自己引导交代的,再多的温情下面始终让人心里不踏实。
究竟谁是猎人是谁在围猎谁。
如果林栖鹤一开始就知道他来时的目的,如果林栖鹤才是那个所谓的猎人,那他配合自己演戏又是为了什么,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就像现在这个装束一样,应该躲得远远的。
“我来看看你。”蒋烬弦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他心不定,“何兄这是……要去哪里呢?”
林栖鹤听了这话,琢磨一个人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从自己家溜出去能是图什么。
他想不到合适的借口。
所以保持沉默。
“何兄,最近津城不安定,谁知道半夜出去撞见的是人是鬼,不如我给你个好住处,你先避避。”蒋烬弦听了程皓的警告,一团乱麻一样始终不安定,他想到自己在郊外有一处地方不为人知,或许可以先护林栖鹤安全。
他伸出手想要拿林栖鹤的包袱。
在他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之下,只能先预防不测,再从长计议。这也不算是违反任务。
“……”林栖鹤敏锐地躲开,没有抬头,只是他侧过的脸表示出了他的不情愿。
这下意识的一瞬间,让蒋烬弦心中荡然一空。
如同你满怀希冀的要敲的门冰冷向你锁死。
“你……怎么了?”蒋烬弦不确定地问。
沉默的气氛最让人厌烦。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林栖鹤直视蒋烬弦,认真开口:“是人是鬼都比撞见披着人皮的鬼要强,江先生真是消息灵通来这么及时……或者说,我是该称呼你为蒋先生?”
原来。
果然如此。
“你都知道。”原来林栖鹤一直都知道。
蒋烬弦手放在了配枪上。
靠虚假的欺骗和隐瞒建立其根基发展的感情终有一天会轰然倒塌,连同过日的温情都要被埋在谎言之下,真相拆穿的时候如利刃封喉。
“在海市,蒋家是一大家族,历来是护国党的高官,助纣为虐的事没少干。能让大少爷俯下身子来接近我这一俗人,倒真是屈才。”林栖鹤视死如归,他余光显然注意到了蒋烬弦的动作,“让你陪我玩了这么久温情脉脉的游戏,如今终于松了口气,放过你也放过我吧。”
“林栖鹤。”蒋烬弦第一次直接叫他。
但林栖鹤对这个名字,从蒋烬弦口中念出来格外陌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退了几步。
这小动作莫名刺到了蒋烬弦。
“是我在陪你玩儿还是你在陪我玩?你明明一开始都知道你还愿意待在我身边与狼共室,你要是不信我你一开始就应该逃的离我远点,何必一副真诚温柔的模样对我有求必应,咱们两个比演戏,比谁能装,甘拜下风的也应该是我!”
蒋烬弦没料到摊牌的一天竟然是林栖鹤主动向他坦白,明明是愧疚,却有种被欺瞒的不甘心,不知为何出口之后他愤怒无比。
抽出手枪冰凉的质感让他惊醒。
他眼中悲痛难以伪装。
“在我遇见你之前,我根本不屑于去花心思了解蒋家。”林栖鹤想说,但那枪口让他始终没法开口,狼性是无法被驯服的,他早该知道。
始终是逢场作戏。
凉薄才是天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金城纪要交出来,我保你安然无恙,我们两不相欠。”
蒋烬弦把手枪放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行如果把人放走,不但他的任务失败要受处分,只会有更多比他更杀伐果断的人来执行。
那份纪要关系到护国党的声誉。
没人敢拍着胸脯说就此别过,毫不在意。
林栖鹤轻轻笑了一下,左手向前捧起他放下的枪支,缓缓抬起对着自己,慢慢说:“想要啊,那就踏着我的尸体亲自找,否则……你就是做梦。”
说着他用拇指扣动扳机。
他想,那天下雨的时候,蒋烬弦下意识的收手躲在后面,无意间的动作应该也是这样的。
他还没摁下去,蒋烬弦一把推开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疯了?!”
蒋烬弦低头,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抬手的时候枪已经被他收了回去,他凑近林栖鹤耳边,语气凉飕飕的:“可是我都来了,就没打算让你走出去……在我没得到纪要之前,你别想走。”
他看着眼前的人呜咽着挣扎了几下,瞪大眼睛望着他,终于含着一层薄泪孤傲的眼睛缓缓闭上,整个身躯将要侧倒的一瞬间被接住。
随之收起的,是蒋烬弦手中的尖细的注射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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