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直至天光尽敛,小林依旧不见踪影。
“明日报官吧。”沈渡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茶楼众人分头寻人。他指令清晰,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杂务。
绯静静望着他,不过几个时辰前那个在院中失魂落魄的沈渡早已无影无踪。她暗自叹了口气——以她对那位皇帝短暂的印象,小林此番怕是凶多吉少。
“绯......”沈渡忽然唤她,这个称呼似乎仍带着几分生涩,让他一贯冷静的声线里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几日,你都跟紧我。最近京城......不太平。”
“嗯,知道了。”她没有追问缘由,心下却已明了——沈渡多半是知晓自己与皇帝的亲缘关系,怕这层牵连会波及到她。
“我可是神使,好歹有些防身的本事。”她轻声宽慰,又将话题引回小林身上,“别太担心了......说不定他只是临时有事。”
至于皇帝与沈渡之间更深的纠葛,她决定暂且按下不表。毕竟是神明,总不能追着自己的信徒刨根问底。
沈渡垂眸颔首,神情间对小林的生死似乎并无太多波澜,目光却始终落在绯的身上。
“不知我是否通过了神使的考验?”他忽然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那位神明可有尊名?在何处立有庙宇?是否需要供奉香火?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禁忌?”
绯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随即眼尾轻扬,笑意如涟漪般从唇角漾开。她本想爽快应答,转念又想起神明的架子该端一端,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
“学得倒快,这初阶试炼,便算你通过了——不过,琼庭筵才是真正的考验。”晚风恰好拂过,撩起她几缕垂落的发丝,她指尖虚虚一拢,眼波流转间闪着细碎的光,“届时,便要看你登台献艺的表现了。我族的神明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唯独钟爱人偶戏。”
她故意顿了顿,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尾音:“至于神明的尊讳、庙宇所在嘛......等你通过了正式试炼,再说不迟。”
*
自那日后一个月,沈渡除了照料海棠,更多了做人偶和苦练人偶戏一事。
绯斜倚在桌前,指尖虚虚点着他的手背:“这儿,指节再抵着关节些,加些力道——”
沈渡垂眸应声,修长指节抵着木偶雕琢,白木屑簌簌落在玄色衣摆上。他手上厚茧是常年侍弄花草的印记,执起刻刀时,手背因发力绷出青筋,与手捧海棠花瓣的优雅截然不同。
不知不觉间,绯看得入了神。这双手粗粝与优雅交织,竟比灵山那群小辈们还要灵巧几分。
人俊体健,性子软和,还颇会来事。除了心思细得需要时时哄着,简直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完美信徒。绯心下颇为满意,恨不得将他拐上灵山做大祭司。
“呀,你这做的真不错?确定是第一次做木工?”见沈渡手中的人偶已初具雏形,绯忍不住惊叹。
“小时候常看戏班师傅们制作木偶,偶尔也跟着摆弄过几次。”沈渡执刻刀的手指骨节分明,“掌握了要领后倒也不难。只是那时年幼,常磨得满手水泡,杨伯见了心疼,便不许我再碰这些了。”
绯托着腮,眼前仿佛浮现出个执拗的小小身影,脱口而出:“你小时候很可爱。”
话一出口,她便对上了沈渡意味深长的凝视,慌忙找补:“我是说......你小时候应该很可爱。”
不对不对,这话怎么越描越黑?
“绯呢?”沈渡轻笑,目光温润如春水,“绯这般厉害,小时候定然比我更惹人怜爱。”
厉害和可爱有什么相干!绯只觉耳根发烫,急忙清了清嗓子:“身为神使,厉害不过是分内之事。你既追随我族神明,自当护你周全。”
“若能常伴神使左右,”沈渡垂眸浅笑,“沈渡求之不得。”
这人说话......怎么这般动听?
绯只觉脸颊发烫,再不敢多看那双含笑的眼,转身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绯姑娘!”
刚踏出阁楼,一个熟悉的身影怯生生地上前。是常日在回廊值守的阿柳。她见绯望向自己,目光顿时羞涩地闪烁起来。
“你好呀~”绯朝她莞尔一笑,“有什么事吗?”
阿柳的耳尖霎时红了,声音细若蚊蚋:“花、花宵节就快到了......公子命我为姑娘添置几身新衣,姑娘若得空,请随我来——”
花宵节?新衣?
绯尚未理清思绪,身后便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是在下唐突了。”沈渡清润的嗓音如玉磬轻叩,“想着使者久居茶楼或许烦闷,恰逢花宵节将至,便想邀您同游街市,一睹京城夜景。”
绯惊喜地回身。只见沈渡静立在两步之外,廊下的灯火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他眸底含着浅淡的笑意,那目光却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不着痕迹地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三人静立于海棠花影下,夜色温柔。绯不经意瞥见他衣摆上还沾着些许木屑,心头没来由地一动。这满院清雅的海棠香气,怎么竟比阁楼里更让人心慌?
*
暮色华灯初上。两道身影穿行在浮动着各色面具的人潮中。着粉裙的少女好奇地左顾右盼,裙裾翩跹,银饰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清响。蝶翅面具在流光映照下,仿佛粘着流萤般闪烁跃动。
少年一身月白长衫,身形修长挺拔。狐形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独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身侧那抹活泼的粉色。
“你们这儿的习俗,与灵山确实很不一样。”绯轻抚脸上的蝶面,“在我们那儿,面具是族中已婚的祭祀才能佩戴的,意为‘向神明借取岁月’。你们倒好,人人都能戴上面具,在这节日里尽情欢闹。”
“哦?”沈渡微微侧首,“不知灵山的祭祀,又是何等光景?”
绯轻轻哼了一声:“祭祀可不是游乐。届时族中小辈都要演绎人偶戏一较高下,选出最得神明青睐的担任大祭司。”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若是跳得汗湿额发,粘上了飘落的香灰,那便是神明赐下的祝福了。”
她抬眼望向满街璀璨的灯火:“不过你们这花宵节,倒是比灵山的‘神祭’还要热闹上几分。这般浓郁的烟火气息,怕是连神明都要忍不住偷偷溜下山来瞧个新鲜呢。”
“那......”沈渡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灵山的神明,也会下山来瞧么?”
绯像是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我族神明......自然是要恪尽职守的!哪会这般游手好闲?还愿的信徒一多,光是处理祈愿都忙不过来呢。”
沈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前方人潮忽然一阵汹涌。他迅速侧身,下意识地想将绯护进臂弯之内——然而人流太过密集,终究未能将她完全圈入怀中。
他听见绯低低地“呀”了一声,低头看去,一个戴着狸奴面具的小孩子抱着一大捧鲜花,灵巧地钻过人群,一头扎进了绯的怀里。
“对不起!”孩童抬起脸,瞧见绯身旁气质清贵的沈渡,眼睛倏地一亮,“哥哥姐姐买花吗?”
“你这么小,人太多太危险了。”绯弯下腰柔声叮嘱,“下次可莫要挤到这种人多的地段来卖花了。”
她身旁的沈渡也跟着半蹲下来,月白的衣摆拂过地面。他展开手臂,不着痕迹地将这一大一小护在身前:“这些花我们都要了。听话,这里不是你该久待的地方。”
*
“谢谢哥哥姐姐,祝你们幸福!”小孩紧紧攥着银锭子,开心地摆手离去。
绯低头打量着怀中的花束,那些娇艳的花瓣形态陌生,却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这就是灵霄花?早听阿柳提起过,说人们常在花宵节用它来求缘。”她轻声说着,眼底映着街市的灯火与怀中的花朵,晕开一片柔和的光晕,“真漂亮,倒比灵山的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沈渡垂眸凝视着她被灯火柔化的侧脸:“没有海棠好看。”心中却悄然补上一句:但这花,与你很相衬。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随人潮走到湖畔。但见湖面上漂着无数花灯,盏盏明辉将墨色的水面点缀得如同碎裂的星河。
沈渡转身走向花灯铺子深处去取预先订好的灯。就在此时,绯骤然察觉到三四道隐秘的视线如芒在背,牢牢锁在了自己身上。
她面不改色,步履从容地走向灯铺,指尖虚虚点向一盏精致的莲花灯:“老板,您这花灯做得可真别致。”
“姑娘好眼力!”老板热情地介绍,“我这莲花灯不仅样式好,许愿更是灵验得很——”
绯适时地露出苦恼神色:“哎呀,我家公子去取另订的花灯了,我的钱袋竟也没带在身上。”
老板立刻会意,想必是方才那对小夫妇暂时走散了。他正要开口圆场,绯已举起那盏莲灯:“这灯我要了。您看这样可好?我用这蝶面暂作抵押——”她将面具递出,银质的面具边缘镶着细碎金边,在灯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若您见着一位戴狐面、着月白长衫的公子,只需拿着这蝶面对他说‘那位姑娘爱这花灯爱得紧’,他定会如数付清。”
老板瞥见她面具下半掩的精致容颜,心下了然,爽快应下。
绯这才安心,提了那盏莲花灯,转身不紧不慢地朝人迹渐稀的湖岸走去。
十步......五步......
她学着先前看到的游人模样,将写好心愿的花灯轻轻放入水中,任由波光托着那点暖光悠悠漂远。而后直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浅淡一笑:
“承蒙几位阁下这般惦记。不知专程寻来,所为何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