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阁西厢房的门轴在晨风中吱呀轻响,八个小太监抬着最后一箱药材鱼贯而入,箱底与青石板相碰的闷响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起。
凌岁深倚着门框,素白广袖垂落如瀑,腕间那道血痕在日光下泛着淡粉,像道未愈的旧伤。
"都搁在案上。"他声音轻得像落在药碾上的碎雪,指尖却悄悄掐住掌心,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批运送的药材了,每一包都要经他亲手过目。
小太监们喏喏应着,将木箱依次码好,最后一人退下时,腰间玉佩撞在箱角,发出清脆的"叮"声。
凌岁深眼尾微挑,那声音与十年前南疆药庐里,阿娘捣药时铜杵相击的响动重叠了一瞬。
阿箬捧着铜盘从廊下转来,盘里盛着竹夹和青瓷盏:"少爷,参须和茯苓都晒过了,您要的雪见草在最上面那箱。"
她发顶的银簪随动作轻晃,那是凌家旧仆去年混在贺礼里送来的,簪头刻着极小的曼陀罗,与凌岁深发间的青玉簪遥相呼应。
凌岁深接过竹夹,指尖刚触到那捆深绿的雪见草,便顿住了。
根茎缠绕的弧度太规整,寻常药农晒草只会随意捆扎,可这束草茎竟在中段打了个结,七道弯绕得像南疆山涧的溪流。
他垂眸盯着那结,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是凌家死士传递密令的"九曲结",当年阿娘遣散死士时,曾在他掌心画过这结的形状,说"若见此结,便是回家的路"。
阿箬见他盯着草茎不动,凑过去瞧,却被他用广袖轻轻隔开:"去把炭盆挪近些。"小丫鬟虽不解,还是依言退下了。
凌岁深等门扉阖上,才将草结攥进掌心。
草茎刺得掌心生疼,他却笑了,会疼就好,会疼就说明这不是梦。
日头移过西墙时,凌岁深将最后一包药材收进檀木柜。
那捆雪见草被他单独塞进底层,与半块陈年麝香压在一起。
待暮色漫进窗棂,他关了门,取来温水浇在草结上。
草茎遇水舒展,裹在中间的蜡丸"啪"地落进铜盆,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袖角。
蜡丸裂开的刹那,凌岁深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半片人皮地图,墨迹未干,写着"残月营"三个字。
他的指尖在"残"字上轻轻摩挲,想起阿娘咽气前的模样:血浸透了素白裙裾,却还攥着他的手,说"残月营的人,会等你长大"。
那时他才七岁,不懂"等"要等多久,只记得阿娘的手凉得像冰,冰得他眼泪都凝在眼眶里。
"少爷,该用晚膳了。"阿箬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凌岁深迅速将人皮地图塞进贴胸的暗袋,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药碾。
碾子骨碌碌滚到门边,他弯腰去捡,却在阴影里瞥见自己的倒影!
眼尾红痣被暮色染得更艳,像滴要落未落的血。
次日卯时,阿箬抱着个青瓷罐出了栖梧阁。
罐身贴着杏黄封条,上面"宁神散"三个字是凌岁深亲手写的,墨迹里掺了半滴他的血。
她穿过御花园时,晨露打湿了绣鞋,却走得极稳,这是少爷交代的第一桩事,容不得半分差池。
司礼监值房里,孙福安正对着茶盏发怔。
他年近六旬,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昨日的脂粉,却在看见阿箬的瞬间抖了抖!
那姑娘抱着的青瓷罐,和三十年前那个雪夜,被他亲手推进火里的巫女捧着的药罐,竟是一式一样的。
"孙公公,我家公子说,昔日梦魇或未根除,此方可安魂。"阿箬将药罐放在案上,封条在风里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半朵赤莲印。
孙福安的手突然攥紧了茶盏,指节泛白,那是他这辈子最想忘记的印记。
当年他奉先帝密旨清剿巫蛊,那巫女被烧到最后一刻,额间的赤莲胎记还在火里明明灭灭,像团怎么都扑不熄的鬼火。
"拿、拿走!"他嘶声喝斥,却在碰到药罐时失了手。
青瓷撞在青砖上碎成八瓣,药粉簌簌落在他鞋尖,混着他的冷汗,洇出个暗红的印子。
阿箬蹲下身捡碎片,余光瞥见孙福安扶着案几直喘气,喉结动得像被掐住的鸡。
日头西斜时,凌岁深在药庐里研磨"影蚕"。
这是南□□有的蛊虫,需用活人的血养三年,此刻在他掌心蜷成个极小的茧。
他咬破指尖,血珠滴在茧上,茧壳"咔"地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半透明的虫身。
"去。"他轻声念咒,虫儿振了振翅膀,朝西北方飞去。
凌岁深盯着虫影消失的方向,耳尖微微发烫,这是他第一次用影蚕寻人,若是寻不到,便说明残月营.……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更漏敲过三响时,药庐外的竹影突然晃了晃。
凌岁深的手按在袖中银针上,那针浸过"迷心露",沾血即晕。
他望着窗纸上那道黑影,听着对方跪伏的声音:"残月营死士七人,奉少主母遗令,候召十年。"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石板,却带着股熟悉的土腥气,这是南疆红土的味道。
凌岁深缓缓推开木门,月光落下来,照见那人左颊的"奴"字烙痕,右眼蒙着块褪色的布,露出的半张脸还带着少年时的轮廓。
"阿虎?"他脱口而出。
当年他被押解入京时,这孩子才十二岁,跟着老仆守在城门口,被官兵抽了三十鞭都不肯退。
老仆后来被斩在菜市口,他却活了下来,左脸的烙痕就是那时留下的。
阿虎抬头,盲眼里滚出泪:"少、少爷……夫人临终前说,等您戴上玉蚕冠那一日,南疆的雨,才会停。"
他的声音哽咽着,混着风里的药香,撞进凌岁深的耳朵里。
凌岁深的指尖松了松,银针"叮"地掉进袖中。
他想起阿娘常说"南疆的雨是凌家的泪",原来她早就把话留给了死士,留给了他。
"起来。"他弯腰扶起阿虎,摸到对方后背的箭伤,如今旧伤未愈,新伤叠着旧伤。
凌岁深转身从药匣里取出最珍贵的"血菩提",这东西他攒了三年,原打算留给自己续命的,此刻却塞进阿虎手里:"带回去,活一个,算一个。
我要你们藏在京畿三道暗线之内,不许现身,不许杀人,只做一件事,查清当年构陷凌家的幕后主使名单,尤其是……宫中之人。"
阿虎攥紧血菩提,重重磕了个头:"得令。"他起身要走,却被沉砚的声音拦住:"这么晚了,质子大人还在接见'旧识'?"
凌岁深转头,只见沉砚立在院门口,玄色官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记事簿摊开,笔尖悬在"可疑人物"四个字上。
他垂眸看了眼阿虎,又望向沉砚,突然反手推开药庐大门。
月光涌进去,照见满架药材间,摆着一只漆黑的棺木。
棺盖上用金漆写着"凌氏衣冠冢",旁边供着三盏清酒,酒气混着引魂香,在空气里散成一片雾。
"我在祭祖。"凌岁深的声音像浸了冰,"四殿下若想查,大可进来瞧。
只是别碰那炉香,那是引我亡母魂归的路。"
沉砚的目光在棺木上停了许久,最后"啪"地合上记事簿:"奴才告退。"
他转身时,衣摆扫过院中的石凳,惊得躲在凳下的野猫"喵"地窜走。
凌岁深望着沉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关好药庐的门。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摸出贴胸的人皮地图,指尖轻轻抚过"残月营"三个字,喉间溢出极轻的笑:"母亲,我不是一个人了。"
而此刻,司礼监值房里,孙福安正攥着那半片赤莲印的药纸发抖。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大火,想起巫女临烧前说的"血债血偿",突然听见房梁上有细碎的响动。
他抬头,只见一只黑蝶扑棱着翅膀,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他的茶盏上!
那蝶翅上的纹路,竟与当年巫女额间的赤莲,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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