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
关内,黑水城。
冷风卷起枯叶呼啸着刮过城墙,四面城门皆闭关落锁,门口有重兵把守,铁衣冷甲,肃列整齐,一排排枪头反射着明晃晃的银光,严禁任何人进出。
张贴的通缉告示被刮掉了一角,白纸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招魂的幡。
“这是在抓谁呀?”
“没听说吗?异姓王黎青,他终于造反啦!”
滚烫的红油浇在一碗白面条上,撒上葱花、臊子,诱人的香气立刻飘了满街。客人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端过大碗,随口问道:“黎王?他造什么反?皇帝今年才十二岁,这天下还不是他姓黎的一手遮——”
“——嘘!”
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客人唔唔两声,发现是面馆老板坐了到了自己身旁。老板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这边,这才松开捂住客人嘴巴的手,紧张兮兮地小声道:
“你不要命哪!”
客人不以为然,埋下头去,吸溜了两口面条,满嘴红油地说:“怕什么?任他黎王当初如何风光,如今不是也倒台了吗?别说,城门口那支队伍的番号,你瞧清楚没有?”
“这我怎么认得?我就是本地人,哪比得了您走南闯北,见识广哪。”
客人压低声音:“那是一直驻守在居庸关外,跟北方蛮子打仗的辽州铁骑!不瞒您说,刚才,认出来的时候,可是把我给吓了好大一跳。这可是国之重器,精锐中的精锐,就为了抓一个黎青,居然专门给从关外调了回来!我们这位黎王啊——”
他拖长了声调,倒过筷子,在桌面上敲了敲。
“——这回,恐怕是死定了吧。”
周围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一时间,面馆摊子上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声地问:
“这黎王,这回到底犯的是什么事?”
这事儿大家都说不清,只见过墙上贴的通缉令,见过搜捕的官兵。众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才挑出来一个流传最广的说法:“听说,他想要谋害皇帝。”
“……谋害皇帝?”
客人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当年,不就是黎青毒死了先皇帝,扶了个小孩上位,自己把持朝政,这么明目张胆的事,难道还有人看不出来?这过了三年,怎么朝廷终于想起来要抓人啦?”
“哎呀,不是先皇帝!”
老板赶紧摆了摆手,示意别往下谈这个话题,“——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客人皱眉,“那个小皇帝?那不是他的傀儡吗?那还是奇了怪了,黎王要杀他做什么?难道他摄政还嫌不够,还想要亲自当皇上?”
“怎么不是?这就叫贪得无厌,自作自受哪!”
“这要是抓住了,得判什么罪?”
“造反么,按律当然是要诛九族的。但是这黎王的出身——啧,不提也罢!一个落魄户唱戏的,哪里有九族可以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啊,他至今都还没有娶妻。”
“那要怎么办?”
“大概是要押送回京,当着菜市口,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吧?”
“京城,可有乐子瞧喽!”
……
对街的茶楼上,数名军士打扮的人正围在窗前,中间簇拥着一个黑衣银甲的年轻将军。
每个人的战袍、战靴上,都裹着尘土,眼有血丝,神情疲惫,似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昼夜兼程的急行军,却丝毫没有放松,只是沉默地守在岗位上。
因为全城封禁抓捕要犯,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一街之隔,那间红油面馆里的议论声,也就刚好能传到这里。
不大不小,正好让人听清。
在听到“凌迟处死”几个字的时候,那位原本正坐在窗边喝茶的年轻将军,端着茶杯的右手,五指猛地一紧。
——咔嚓!
那茶杯上本就有个裂口,这一下,竟是直接碎在他手心里。
“大殿下!”
旁边的军士赶紧上前,一边忙着检查他手心有没有受伤,一边劝道:
“殿下也别太担心了。如今城内城外都已封锁,总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们的兄弟正在挨家挨户搜查,任他黎青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被找出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倒是殿下自己这几天夜里都在赶路行军,才是应当多注意休息啊。”
——这年轻将军,正是数日前收到黎青谋反的传讯之后,带着辽州军三千精锐轻骑,从关外疾驰而回,刚好赶到黑水城阻截叛臣的,先皇帝长子,陆焕。
听到下属这样说,陆焕却只是摇了摇头,伸开手,让那些碎瓷片叮呤咣啷地落到桌上,说:
“我了解我的老师。”
他这样来一句,众多下属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
片刻,还是其中一个侍从站出来,小心翼翼地将茶桌上那堆碎瓷片收走,又去瞧陆焕的脸色,说:
“殿下……可还是在想着黎王?恕属下多一句嘴,这是殿下的家事,本不该我来议论的,可黎王虽然是做过殿下的老师,当年那回事,却是实实在在,是他背弃殿下在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殿下有圣旨在身,依国法行事,更没有哪里可对不起他——”
陆焕幽幽地说:“那是他对不起我吗?”
“……殿下别多想了。”
侍从说起这些,也只有叹气:“那个人,他就只在乎他的权力,什么时候真心在意过殿下?当年,先帝驾崩之后,是黎青第一个站在金殿上,向文武百官传的圣旨。先皇帝死得蹊跷,这事我们不敢议论,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他黎青一手策划出来的局面?殿下既为嫡长,又是他的学生,满朝文武谁不以为必是殿下继承大位,连贺表都写好了,可没想到——”
他说到这里,声音却忽然愤懑起来。
“——没想到,却是黎王罔顾君臣之义、师生之情,竟然背弃殿下,扶殿下的幼弟上位做傀儡,自己控制朝政,反而将殿下外放北疆!哼——如今殿下带着浩浩荡荡三千辽州铁骑,回关捉拿反贼,也该是他自己作孽的报应!”
三年前,黎青在宫中毒杀先皇帝。
其时,朝野上下都在黎青掌控之中,而先皇帝生前并未立储,按长幼排序,继承帝位的理应是皇长子陆焕。
况且陆焕还是黎青的学生。
当时,先帝意外身死,朝堂上一片动乱。得知是黎青在背后操控此事时,大皇子一脉的人马却反而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自家殿下素来与黎青亲近,都是喜气洋洋地奔走相告,准备凭着这一份从龙之功,跟着飞黄腾达。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消息——
却是一纸诏书,勒令皇长子陆焕即刻出京,不得延误,只许带二十人护卫,从即日起,驻守辽州苦寒之地,与北蛮交战的关外前线。
那份圣旨,盖着国玺,却再分明不过的,是黎青的笔迹。
末了,还有两句话: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以后切莫再说这种话。”陆焕道:“景儿他毕竟是我一母同出的亲弟弟,先生看中他,扶他登上帝位,我自然也是跟着高兴的。至于驻守边关,保家卫国,那也是我等宗室子弟应尽的份内之事……”
两旁的军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殿下被气糊涂了,故意说的反话。
可是见殿下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却又不太像。
“不过……”
陆焕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看着街边全副盔甲来回巡视的军士,看着贴在墙上,飘荡而起,画着黎青像的通缉令,沉默了许久之后,终于说:
“……不过,等见到先生,我确实有一句话要问他。”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那一纸诏书,被陆焕和黎青送他的其他东西一起,收藏在军营的床底下。
先皇帝还在世的时候,每逢年节,黎青都会给宫中送礼。送给他父皇的都是五湖四海收集来的奇珍,而送给陆焕的,多半是一些书画、字帖,古籍孤本,还有笔墨纸砚一类。
陆焕当然也知道,这些都只是走个过场。
除了正式的贺礼之外,有些时候,黎青与他讲兵法,在书上写了批注,也会随手送给他。或者写张字条,告诉他明日要交策论。
还有好几回,黎青上奏的折子被先皇帝随手扔了,也是他冒着风险,托宫里相熟的太监专门去找寻回来,妥妥当当的收好。
黎青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那确实是黎青的字。
是黎青在诏书里,对他说的话。
黎青当时宫变篡权,统摄天下,连国玺都能拿到手,又如何会找不到翰林官帮他拟旨,找不到字迹漂亮的内侍,为他誊抄诏书?
他自己的字可一向不太好看。
——怎么还要他这位摄政权臣,亲自来写圣旨,写这样不文不白的话?
那就是黎青,故意写给他看的。
北蛮,盘踞在北方草场上的一股游牧势力,也是中原之地千年以来,历朝历代,不惜劳民伤财,也要兴建长城,重兵戒备的心腹大患。
古往今来,多少雄才伟略的皇帝,用兵如神的将军,都无法把这支蛮子赶尽杀绝。每次打得他们大伤元气,再隔上几年,复又卷土重来,令人头痛不已。
除尽北蛮,永绝后患,又怎么轮得到他陆焕?
北蛮不除,不准回京。
黎青是不是,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的,都不打算再见他了?
“——我在辽州三年,我一共给先生写过四十八封信。”陆焕说:“他只回了一封。那一封不是我写的。”
他低头看着茶杯。
这一低头,那封信就和茶杯里自己的倒影一起浮现在眼前,一笔一划,犹然在目。
平生最痛的恨,怎么会记不清楚?
前年,先皇太后,也就是陆焕的生母,在宫中猝然病逝。
辽州离京城太远,那病来得又急,陆焕惊闻噩耗的时候已经晚了。写奏章的时候他一直哭,泪水和墨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他第一回知道自己还能写出这样卑微恳切的话。他求着朝廷允许自己回京一趟,可以不要仪驾,只带最简的随从,如果上面不放心,他孤身一人入京都可以。
他只是想送别母亲最后一程。
半月之后,驿站递来的,却是一封拒绝的回函。
信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写道,京城与辽州路途遥远,消息往来之间,太后的哀礼已经按规格办完。当今圣上身为殿下的亲弟弟,同气连枝,血脉相连,自会代殿下为母尽孝,请殿下安心守边,以山河社稷为重。
那甚至算不上正式的圣旨,只是一封回函公文,盖着皇帝印玺。
却真真切切的,是他老师黎青的笔迹。
那份公文,陆焕看了很多、很多遍。
发现透过熟悉的字迹,他已经快要记不清,那个魂牵梦萦的人脸。
三年,这就是黎青给他的唯一一封信。他的老师大概也知道这事太为难人,连皇帝印玺都不管用,非得要自己出面,陆焕才肯听话,于是亲笔写了信。
就这一次。
从古至今能当权臣的人,心都是石头做的。黎青要摄政,要扶立傀儡幼帝自己掌权,挟天子而令诸侯,要他手心里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江山稳固,剩下那个多余碍事的皇长子,当然是滚得越远越好,连母丧都不允许回来。
他从小就认识黎青,当很清楚黎青是什么人。
陆焕想。
只是……
四年的师徒之谊,那一点一滴,传授给他的兵法、道理,治国之策。
还有快马追出京城的书信往来,铺开宣纸,挑着灯写到半夜的策论,喊过几千几百遍的“先生”。
在黎青看来,又算什么?
“——等一会儿抓到了人,殿下想问什么,都有的是时间慢慢问他。”
手下的军官上前一步,在盔甲碰撞的铿锵声之中,禀告说:
“已经挨家挨户的搜查过,全城的医馆,还有药店,也都留有人监视,任谁来买药都要盘问彻底。这样天罗地网,纵然黎青能躲得了一时,就他那身病,没有药又能支撑多久?”
陆焕道:“三千个人抓一个人,怎么也没有失手的道理。确定先生就在城中吗?”
“千真万确。”
属下回答:“黎王这回谋反事败,逃得仓促,身边只带了十二个护卫,其中十一人的尸体沿路都已经找到,最近的一具,正是在这黑水城外。我们的人也去验看过,血液刚凝,死期不超过两个时辰。黑水城地处山谷之中,北面就是黑水河,只有一条路、一座桥,今天上午就封死了,他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去。”
陆焕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的却是另一件事:“十二个护卫,死了十一人?”
“是。”
下属不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回答道:“这些护卫都是黎王自己招揽的人,绿林盗匪,奇人异士,什么都有,一直是他自己带在身边养着,不食朝廷俸禄的,也可见是早有反心。他密谋造反被陛下识破,来不及召集旧部,就只有这么几个人跟在身边,居然硬是一路护送他从京城逃到了这里……如今只剩下一个,也该是他命中要断在黑水城里,山穷水尽了。”
陆焕却是叹了口气,说:“依着先生的手段,如果不是突然遭到背叛,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吧。”
茶楼里一静。
这样为反贼开脱、反而影射朝廷忠良的话,没人敢接腔。
陆焕自己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下去了,停了一停,又问道:“那剩下的一个,应该就是最厉害的高手吧?”
“是。”属下回道:“黎王一直体弱多病,手上没了权力,什么也办不成,身边这位高手却着实是个麻烦。若不是有他护着,黎王也不能在这城里,在我们的搜查之下躲藏这么久吧。他们要是铁了心乔装打扮,躲起来不肯露面……”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
陆焕看一眼茶楼外的天色,沉默半晌,终于说:
“——没有别的办法了,通知‘天罗’,把诱饵放出来吧。”
520开文,祝我家小情侣甜甜蜜蜜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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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架空古耽,师生年下,主要是我抒发xp之作,全文预计30万字左右,剧情/感情大约六四开。
补充几点说明:
1、cp双方存在一定年龄差,身份、立场、阅历和观念都有较大差异,因此会有一些强冲突性的情节,俗称狗血。
2、文案说黎老师是铁血事业批的意思,不是说他不谈恋爱,而是说他会为了他的理想目标平等地创死所有人,包括自己,是一款非常心狠手辣的掌权者。他不无辜,也不接受洗白。
不能接受此类人设,和不能接受此类人设超爱他老公的,都请谨慎观看。所有谁配不上谁,独美之类的拆CP言论我看到就删。
3、主CP双箭头1v1锁死,只爱过彼此并且只被彼此爱过,不存在和对方以外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身体关系或者感情箭头,如果文中说有,全都是造谣。
但是攻爹(先帝)和受之间,在先帝活着的时候,即正文时间线的过去时,存在很强的封建君主对臣子的权力压迫,以及人身控制关系,介意的话请谨慎观看。
4、感情线主要基调hurt/comfort救赎向,直觉系纯情年下攻救赎美强惨大佬受,但是因为各式各样的外部原因,会有很深的纠缠和撕扯,放不下爱,忘不掉恨,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不能接受请谨慎观看。
5、设定杂糅,没有具体参考全靠我瞎编,bug乱飞一切为情节服务,作者是一个绝望的史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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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黎王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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