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逃离京城的那晚极其匆忙。
为了谋划政变,他本提前已联络好城门守将,准备趁着夜色,私开城门,攻入皇宫。
然而,政变当日,还没到约定好的时间,城门守将却突然换人,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也比往常增加了一倍有余。
黎青当即意识到有人泄密,事情已经败露。
但束手就擒是绝不可能的,黎青立刻赶赴驻扎于京城外西南三十里地的京畿军营中,准备用自己手中的兵力,做最后的殊死一博。
没想到等到了军营,却发现营地一片混乱,对外封锁,禁止任何人进出,什么军队也调不出来。
政变至此,彻底失败。
手中无兵可用,反而险些把自己也陷了进去,迫不得已,黎青只能带着身边仅有的十二名护卫,仓促往北方出逃。
辽州军封锁黑水城的时候,他身边的近卫已经快要死绝,只剩下一个武艺最高的虞先生——虞南雁,还有他自己这个离了药就活不下去的病鬼。
面对乌泱泱千余铁骑,和贴了满城的通缉告示。
黎青的选择,是一处富户的宅子。
医馆药铺一定会遇到最严苛的盘查,但富户家里通常是会备有一些药材的。
虞南雁假装从外地来投奔的穷亲戚,骗开了门,无声无息地屠戮这户主人满门,从满头白发的高堂,到刚出生的幼子,共九口人。
然后他将所有仆役全都叫进院子里,搬来一把太师椅,请黎青坐下。
“我也不多说什么。”
黎青靠在红木座椅里,跷着腿,任由虞南雁将一件貂裘披在他身上,望着院子里这些瑟瑟发抖的下人们,平淡地说:
“如今我就坐在这里,谁去报官,当然可以求得一生荣华富贵,不过,这屋子里剩下的人,全要以包庇朝廷钦犯,伙同谋逆之罪论处。而若是等我走了,官兵还没有查到这里来,那满屋的金银钱财,俱是无主之物,自然人人是见者有份。”
一片寂静。
他说话的时候,一排新鲜尸体就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还温热着。血倒是只流了一点点,虞南雁是高手,下手很干净。
黎青话里的意图,就这样昭然若揭——
谁在这个时候,拿着他的行踪去报官,固然是可以得到重赏;然而,与之相对的,剩下这些同样见到过黎青,却隐瞒不报的,自然就会被打成叛逆同党。
相当于拿着别人的性命,来换他自己一生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谁都想要。
可自己的命,却能被别人拿去换荣华富贵,自然谁都不干。
——唯一的办法,就是牢牢盯着其他人,只要黎青不走,还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共犯,谁也别想偷偷去给官兵通风报信,所有人一起维持原状,帮他隐瞒。
于是,满院子里被吓傻了,就这么被迫绑上贼船的众多杂工仆役们,眼见着那钦犯从一地尸体中站了起来,清清淡淡的一身白衣,说:
“想明白了,就去把地上洗干净。”
院子里地上的尸体,还有血迹,自然早就清理干净了。只是时隔了大半日,家丁跪在地上,说完了话,却还是不敢抬头看黎青。
一直有传言说黎王年少时,是名扬两江两淮的戏伶,姿容绝色,千金难求,若是有幸能仔仔细细地多瞧上他一眼,都算是赚够本了。
可没想到,等他当真遇见这个人的时候,却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了。”黎青说:“退下吧。”
听到这句话,家丁立刻如蒙大赦,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刚一离开,虞南雁就破口大骂起来:
“妈的!贱人!狗东西!——他怎么敢的?!朝廷处决犯人还要留一件衣服呢,江洋大盗都没这么下作的手段!仇宪仪这个狗娘养的,他还记不记得——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他妈的缺德玩意儿——”
他吐了一连串的污言秽语,黎青在旁边听着,也不阻拦。
等虞南雁终于骂够了,停嘴开始喘气的时候,黎青这才不置可否地,淡淡问道:“事已至此,虞先生有何看法?”
虞南雁就瞅了他一眼。
但凡掌权久了的人,总有这样的习惯,遇事先不做评判,而是询问身边下属的意见,等众人全部说完,最后再做决断,叫人无从猜测他的真实想法。
黎青当然更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上司,只是虞南雁资历够老,无欲无求,才不在乎这套,有什么说什么:
“公子说得不错,这是‘天罗’的诱饵,是激将法。仇宪仪找不到我们,只能用这样的阴招逼迫公子出面。”
黎青一党,就算如今被划为反贼,那也是先皇帝御赐亲封的一等亲王。
别说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普通犯人,按律处死后,尸身也会允许亲属收殓;哪怕弃市之刑,也有囚服蔽体。
裸尸示众,是极大的侮辱。
况且,这十一名护卫,都是跟随黎青多年,忠心护主而死。黎青身为人主,任由部下死后被人这样侮辱,不得安息,于情于理都无法交代。
只是——
“那城墙之上,必定是天罗地网在等着公子。”虞南雁道:“仇宪仪曾是公子的部属,最清楚公子的厉害,绝不敢掉以轻心。此刻,城内所有的‘天罗’高手,还有那远道而来的辽州铁骑,恐怕都已经为公子准备好了。”
黎青却说:“这个仇宪仪是假的。”
虞南雁一愣。
黎青淡淡说道:“天罗的首领,有一两个替身很正常。我认识仇将军也有不少年了,他这个人,若是敢以身涉险,当初何必要向陛下投降?他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想要我的命,又何必等到今日?左右逢源,贪生怕死,一辈子都改不掉的。况且如今这黑水城中,既然是陆焕带着辽州军的人过来……”
虞南雁听到这里,就说:“那陆焕好像是公子的学生。”
黎青的声音就停住了。
“大殿下啊……”
他自顾自地念了这么一句,然后,抬头朝虞南雁笑道:“怎么,先生还指望他看在这点师生情义的份上,手下留情,放我们一条生路吗?”
虞南雁顿时一愣。
那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一种很浓很浓的自嘲意味,可毕竟是笑了。方才讲起天罗的时候,黎青可从来没有笑过。
又想起,前面提到辽州军,黎青好像也笑了一回。
他连忙摆手,“公子说笑了。只是那陆焕毕竟跟过公子几年,若是从公子这里学到了些东西,再反过来对付公子,倒还真是个麻烦。譬如这城门悬尸的法子,阴狠下作,分明就是要让公子为难……”
黎青说:“不是他。”
这几个字很疲倦,却截断了他的话,没有一点儿质疑。
虞南雁听他这样坚决,又是一愣。
他瞧着黎青的神态,恐怕他还顾念旧情,又怕黎青现在说得斩钉截铁,最后这事儿却当真是陆焕做出来的,不免伤心,就低声地提醒道:
“公子,人心易变哪。”
人心易变,从政变策划到功败垂成逃亡的这十余天里,再也没有人能比黎青体会得更深了。
见黎青默然无言,虞南雁又补上一句:
“况且,他终究是先皇帝的儿子。”
黎青终于长叹一声。
他转回身,凝望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地藏王菩萨画像,沉默了许久,才说:
“和相不相信的无关,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那个学生……他要真是能这么阴毒心狠的,我现在又怎么会被困在这里?”
虞南雁没听明白:“公子……什么意思?”
“我们离开的那一晚,京畿军大乱,军营封锁,也就是说如今的皇城只有金吾卫守卫。我走之后,无人掌控朝廷,政令混乱,各方推诿。”
黎青很平淡地说着:“陆焕要是当真从我这里学到了东西,应该是趁着这个大好时机,率领辽州铁骑南下入京,谋夺大位——而不是被陆景使唤得像条狗。”
陆景,当今圣上的名讳。
虞南雁一时哑然。
他对黎青说这样大不敬的话,其实已经习惯了。
黎青对皇帝一向就是这种态度。天下至尊,九鼎之重,他从来都是只摆在嘴上尊敬的,没有往心里去过。
老的那个被他毒杀于宫中,小的那个被他捏在手里做傀儡。
黎青是权臣,玩弄权术,也玩弄皇帝。这是从最低贱的泥土尘埃里尸山血海地闯出来的人,不敬天,不敬天子,几度沉浮起落都没有能打倒他。
这次也不会,虞南雁想。
——只是,虞南雁却也从他的这番话中,莫名地,听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恨铁不成钢的,“我怎么教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意味来。
黎青说到这里,也不再说下去了,转而道:
“给我拿一根香过来。”
有佛像的地方,自然就有香。虞南雁在静室角落的柜子里找了找,果然找出了熏香、蜡烛等物,他却没有敢真的只拿“一根”过去,而是挑了三支,工整地双手递给黎青。
黎青接在手里,又说:“虞先生?”
虞南雁知道他要什么,用火钳夹起一片竹炭,去点黎青手里的香。暗红的火色在竹炭中流转,片刻,那三支香头上,也燃起了一点微弱的明光。
细微的烟雾,缭绕宛转、若隐若现地,在静室中升了起来。
香是礼佛用的,点燃之后,有一股安宁寂静的味道,仿佛是在轻柔地安抚已逝的灵魂。虞南雁就在这样的熏香中,压低了声音,道:
“那十一位……十一位兄弟的身后事,公子打算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虞南雁其实心里也清楚,以黎青一直以来的作风,多半是不会再管了。
“天罗”和辽州铁骑共同设下这一局,甚至拿背刺旧主的仇宪仪当做诱饵,就是要逼迫黎青出面。
然而一旦黎青落网,且不说城墙上悬尸的那十一名忠心护主的护卫,相当于白死一场,全做了无谓的牺牲;他们这一派的人马,也将彻底失去最后东山再起的希望,到头来,只有被一网打尽一个下场。
黎青又怎么可能会自投罗网?
只是,虞南雁与这十一位江湖高手,虽然平常关系冷淡,互相瞧不顺眼,毕竟多年来共侍一主,也算是同袍一场,同过富贵,共过患难,这一路风雨同舟,往事犹然如在眼前。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此惨死,死后尸身还要被人糟践,毕竟于心不忍。
“——人活在这世上,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化归万物,是葬在帝陵里,还是用草席一裹,或者被乌鸦啄食,被野狗分着吃了,又有什么区别?”
黎青果然如此说道。
他手里的那三炷香此刻已经烧去了一小截。黎青抬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的地藏王菩萨画像,身影站得笔直,尔后,他素白色的袖袍一展,将双手一拢,揖手为礼。
那三炷香烟,也就在佛像之前,端庄宁静地升起。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前朝如此,陛下如此,那十一位兄弟如此,将来你如此,我也如此。只是……”
烟雾缠绵袅娜地萦绕在静室中。黎青的面容,也在轻烟笼罩之中,沉静如水,淡得仿佛没有任何情绪。白纸上墨笔画成的佛像就悬挂在他面前,菩萨端坐千叶莲台,眉目慈悲,法相庄严,发下普渡众生的宏愿。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就在地狱里,黎青想。
“……只是,仇宪仪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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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代权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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