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醒来时，凉音突然发现，那一根根设了阵法的玄铁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些困惑地撑着手起身，试着运转一下神力，虽然仍因为身处魔界而微微凝滞，但并没有什么不适感，她强行施力破坏阵法，似乎并没有带来任何反噬。
魔界的空气中总是有着一点淡淡的、清苦的冷意，连最炙热的魔焰也温暖不透，反而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怪诞。凉音想披件衣服起身，视线一转，床头整齐叠放了一件厚厚的锦裘，银线暗纹被烛火一照，闪烁粼粼的光。衣领处是雪白细密的绒毛，看着便有种温润的暖意。
她的手指从锦裘上轻轻拂过，羽睫轻垂，敛去眼中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披上锦裘起了身，带着一点大病初愈的惫懒，凉音轻轻试探着推开房门。
没有结界，甚至也没有任何人，就连朝云和暮雨也不知去了哪里。门外是魔界万年不变的、如同墨色般浓重的夜，和一点清冷的银白月光，以及沐浴在银光中、随风簌簌摆动的高大凤尾树。
凉音仰头望着如同火焰般炽烈的鲜红大树，神色带着一点哀伤的怀念。这种树在天界最常见，因为颜色明艳红火、枝叶又纤长柔软如同凤尾，因而得名凤尾树。
但这种树最需要仙灵滋养。在魔界想要长得这么高大，不知要费多少心血。
凉音指尖一点灵气飘远，落在凤尾树的枝干上，融了进去：“能养你到这样高耸入云的气势，那个人一定很珍惜你。”
她裹着锦裘，慢慢踱步到树下，静静聆听树叶的簌簌声，手掌放在树干上轻轻抚过，试图再次为它灌入仙灵。
“你不要命的话，就这么浪费自己的力气好了。”一声低沉的、略带一点喑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凉音却没被吓到。她慢慢收回手，并不回头，只是微微昂首，站在树下欣赏魔界的月色：“为什么把所有人都支走呢？”
“因为布下了天罗地网。”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正是薛霆。
凉音没有看他，锦裘上的雪白绒毛衬着她的脸，仿佛金玉雕琢而成的美人像：“有魔尊在，何苦需要天罗地网？”
“我几时说过，这天罗地网是我布下的？”薛霆漫步到凉音身侧站定，朦胧的月色下，神情略显嘲讽，“想你活不成的人还真是不少……天君陛下。”
凉音温柔一笑：“我早已不是什么天君。现在的天君，恐怕是云沧了吧？”
薛霆的神色有些微妙，他微微侧头，看着凉音：“我忘了，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凉音也回望他。
薛霆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云沧最终拒绝了众神要他上位的请求……你猜他扶持了谁？”
凉音下意识地身体紧绷，微微蹙眉思考片刻，随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般，转身倚在树干上，整个人松泛自在地看着薛霆：“我想，这跟我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薛霆的神色终于有了一分惊讶：“你不想回去报仇？”
凉音倒显得很看得开：“第一我现在伤重，第二我现在对于天界来说只是叛徒，第三……”
薛霆不语，等着她说下去，视线又忍不住落在她身上。
凉音的脸在月色下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显得格外温柔明艳。她柔柔一笑：“我劳累千年，伤重至此，如今终于看透……”
薛霆冷冷看着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看透什么？”
凉音轻踮脚尖，仰头微微靠近他侧脸：“看透仙人一生，也不过是漫漫凄苦，没有尽头……不若及时行乐。”
薛霆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后退，声音同身体一样紧绷：“什么意思？”
凉音短促一笑：“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轻轻歪头，神色满是天真烂漫、温柔可亲的无辜：“我不想努力了啊，魔尊大人。”
薛霆皱眉，还好夜色遮掩，不然多少有些微妙的窘迫：“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清风拂过，凤尾树的簌簌声清脆动听。凉音拢着锦裘，姿态柔弱又没有攻击性：“我如今病体沉疴，全靠魔尊大人庇佑。惫懒了这么久，反倒觉得从前忙里偷闲的日子好没意趣。谁愿意做天君只管去当好了，我不伺候了。”
这样离谱的话完全不能安慰到薛霆，只让他眉心皱得更紧。凉音看着他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叹气：“我想要陪在你身边，这样不好么？”
薛霆的目光堪称震颤。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平常心对待眼前人，毕竟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总归是有点用处……哪怕，哪怕是有血海深仇，也不急于一时，也许可以慢慢折磨，尽情利用她，然后再丢到一边，随她自生自灭好了。
可这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行事风格完全不像从前的天君，倒像是一个……像是一个有恃无恐的小姑娘。
他心乱如麻，想要呵斥什么，却又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一个人沉默地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闷气。
凉音忍不住勾起唇角，而后慢慢轻笑出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干脆笑得眼角流泪，扶着凤尾树给自己顺气：“好啦，我不逗你了。”
她敛了眼神，一时正经无比，端庄优雅，仿佛刚才的试探诱惑都是幻觉一般。
薛霆咬着牙：“真不知你从哪学来这些，这些……”
“人生如戏罢了。”凉音不在甚乎地回道，“云沧城府那么深，玄丹族野心勃勃，弟弟年幼，身体又弱，妹妹要强，却因为出身备受冷眼……我总要撑着这一方天地。”
薛霆冷笑：“你有什么弟弟妹妹？不过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病秧子和一个捡来的小乞丐……如今你倒不去担心他俩了？”
凉音摇头，突然转移话题，神色里多了一点锐利的冷光：“让我猜猜，云沧不做天君，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这理由恐怕与他当年不得不扶持我的原因一样……所以新君便是江珏么？”
“你弟弟称病不出，说自己咳得要死了，当不得重任。”薛霆冷笑，“如今的天君是你的好妹妹，惜音。”
凉音眉心微蹙：“怎么选了惜音……”
“你不明白，其他人也想不明白。”薛霆神色沉沉地看着远方，“想来她的日子不会好过，跟你当年一样。”
“当年？”凉音微怔。
薛霆自知失言，猝然停了话头。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安静得有些可怕。
过了许久，凉音微微叹气：“惜音的确很有主意……也许并非坏事。”
薛霆不甚赞同地轻嗤：“她的主意大得有些过头了。”
凉音停顿片刻：“你别乱猜。”
薛霆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立于凤尾树下，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
在薛霆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最后一刻，四周终于传来一点不同寻常的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摩擦草茎和树干发出的轻响。
他整个人的气势突然凛冽，如同腥风血雨席卷沉积，而后轰然爆开：“摸了半天才终于摸到这里，何不大大方方地现身！”
凉音不语，想要唤出春秋，低头却只看见手腕上多了一条玄铁长链，另一头握在薛霆掌心。
她一时哑然失笑，便也配合着不动，装作病弱无力的俘虏，躲在薛霆身后。
一群裹着黑衣的家伙从四面不知何处窜出，手里拿着长剑，周身缠绕的竟然不是魔气，而是灵力。
凉音立刻传音薛霆：“在魔界能够运用如此磅礴的灵力，这些人的实力恐怕不容小觑。”
薛霆却只假装没听到，轻轻一拉长链，便把毫不反抗的凉音拉到自己怀中，宽大手掌拢在她脖颈上，咧出一个充满血腥意味的笑：“你要看着这些人为你丧命么？”
“我看他们更像是来杀我的。”
薛霆冷笑：“你也有今天，真是让人痛快。”
他一手挟持着凉音，一手祭出长剑。那剑身冷光凛凛，竟然缠绕着一丝仙灵。
众人均是一寂。那领头的黑衣人狞笑开口，声音嘶哑：“传闻薛霆魔尊的佩剑‘弑神’，乃是当年东海一战，亲手杀死龙族世子，将他的残魄抽出封于剑中，这才成就这把独一无二的嗜血魔剑。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闲话少说。”凉音被迫半倚在薛霆怀中，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身体随着话音微微震动，快要压抑不住这极致的战意。
他环视四周，带着睥睨的冷：“所以……你们是来杀人？还是来救人？”
那领头的黑衣人诡异一笑：“杀人……然后再救死人。”
话音刚落，所有黑衣人仿佛同时收到了行动的信号，瞬间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同时消失同时出现。凉音抬头看去，只见头顶的月光被密不透风的攻势隔绝在外，杀气转瞬即至！
薛霆把手中锁链轻巧一收，转而直接握住那扣在凉音手腕上的玄铁，另一只手挥动长剑，灵力载动魔力瞬间迸发，在这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斩开一条天堑。
“到这里来送死……”他声音凶狠，森森魔气从身躯中迸发，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魔物，在他的背后显出原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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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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