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凉音醒来后养病的第二十天，薛霆突然说要带她出去逛逛。
朝云和暮雨替她梳妆打扮，带上必要的随行物品。薛霆没说要她们两人跟去，这两个小姑娘脸上便带着掩藏不住的忧虑，似乎怕她累了冻了，千叮咛万嘱咐。
凉音莞尔一笑：“我只是出去一天……不用带太多东西。”
“魔界不比天界，这里一年四季阴暗苦寒，姐姐伤病刚好一些，可千万别再折腾反复了。”暮雨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朝云也点头附和，忍不住小声嫌弃：“魔尊大人也太心急了，您伤才刚好一些，何苦现在就急着出去呢？”
暮雨一吐舌头：“大概嫌这里人多碍眼，想带姐姐去过二人世界吧。”她总是打心里觉得魔尊对凉音有意，却只换来朝云警告似的一瞥，于是便气呼呼地闭了嘴。
凉音笑着摇头：“你们魔尊大人岂是这种耽于小情小爱的人……他急于做一件事，必然有他的原因。”
朝云的神色有些忧虑：“其实魔界最近的确很不太平……”
“想来是我的缘故。”凉音接着她的话茬，“许多天界的探子急于知道我的死活。”
朝云却赶忙摇头：“不是的，姐姐……其实在你意外来到这里之前，魔界就总是不太平……魔尊大人对魔界付诸心血，但是四方魔王的残余势力总是勾结……其他人，虎视眈眈，想杀了魔尊，好自己上位。”
凉音的目光微微黯淡：“他的确很不容易。”
“我看你越安慰越乱。”暮雨手肘轻轻捣了朝云一下，转向凉音，把一个用厚厚锦帕仔细包裹好的手炉塞进她手里，“姐姐你安心出去玩，别想太多，忧虑最是伤身。虽然你是神仙，也该好好保重自己。”
凉音有些惊讶地看着手炉，温柔地望着暮雨：“谢谢你，可我不怕冷的，神力足以护体。”
还没等暮雨说话，朝云便赶紧摇头：“神力在魔界最受压制，姐姐你还是带着这个吧，不要随便运转神力，劳累自己了。”
两人仔细给凉音披上橘红洒金的艳丽斗篷，戴上密密缝了一圈白狐绒毛的兜帽，里里外外地检查许久，才满意地看着凉音。
“成了！我就说嘛，果然还是这种艳丽颜色更衬气色些。”暮雨还是小孩子心性，气性一会就散了，满意地不得了，拍手笑着看向朝云。
朝云也笑着把手炉再塞到凉音手里，又给她检查了一遍斗篷：“姐姐这两日不曾出去，外面下了两日的大雪，现下才终于停了。又赶上一年一度的和月节，姐姐安心出去逛吧，有魔尊大人在呢！”
凉音也觉得有些新奇。天界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她倒是听说人间会在冬季降下大雪，可从前太忙了，先是忙着学习掌控神力、后来又忙着学习掌控天界，从来不曾亲眼看到真正的雪景。
朝云和暮雨推开房门，一阵寒风卷着细碎的雪屑打着圈儿涌进房间，带来透骨又让人精神一震的冷意。
门外是一如既往的黑暗。可是银白的月光照在银白色的漫漫积雪上，如同纯洁无暇的白玉铺陈千里。地面上一点脚印也没有，只有薛霆穿着一身黑沉沉的薄外衣笔直地站在外面，不仔细看的话，恐怕以为是雕刻出来的一块冷硬石头。
“你怎么像块石头似的站在那里。”凉音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们还能不让你进门么？”
朝云和暮雨相视一笑，向两人行礼，从暗处慢慢隐身退去。
一时之间，天地寂静。
薛霆有些不自在地看了凉音一眼，便回过头去，似乎在欣赏雪景：“带你出去不是真的为了玩，你自己警醒些吧。”
凉音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侧：“可惜我手不能抬，肩不能提，全仰仗魔尊大人庇佑了。”
薛霆冷冷地轻笑一声，没有回话。
他神色故意做得冷漠，手臂却稍稍抬了起来，递到凉音面前。
凉音细眉轻挑：“什么意思？”
薛霆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你别摔了，到时候动不了，耽误我的事。”
凉音便顺从又自然地挽上他的手臂：“走着去？”
她的手搭上薛霆的臂弯，原以为那副玄铁做成的臂缚必然又冷又硬，跟他这个人一样，却有些讶然地发现，薛霆换掉了他日日戴着的玄铁，反而只束了柔软的布料。
凉音的目光微微颤抖，只能低下头看着地面的积雪，掩饰自己的表情：“你这人真是奇怪。”
薛霆却只以为她在说自己打算走过去的事：“有些事错一步也不可得。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不用问太多。”
“知道了。”凉音软软地抬头看他。月色浮在她的脸上，再叫橘红洒金的斗篷一映，只让人觉得艳如春花夏果，端的是婉转多情，迷惑人心。
薛霆的神色一瞬紧绷，抬手便在凉音的面前轻轻一拂，一张面纱便遮住了半张脸。
他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清了清嗓子：“你不是以俘虏的身份出去，戴张面纱吧。”
“懂了，魔尊于和月节携女子出游，魔界疑似要多一位魔尊夫人了。”
“你……”薛霆身体绷紧，不可思议地猛然转头。凉音忍不住在心底暗笑，若不是皮肤偏黑一些，眼前这个人恐怕已经脸红了。
她温柔一笑，掩去眼角眉梢泄露的一丝凄苦，轻声开口：“走吧……带我去你想去的地方。”
薛霆绷紧的身体终于有些放松下来。他一言不发，带着凉音在积雪中漫步。
其实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
拥有天下至高武力的深渊魔尊，和有着一身神力的前任天君，两个人如同凡人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漫步行走，仿若凡夫俗子，寻常夫妻。
魔界真的太安静了。与鸟语花香的天界不同，这个所谓的魔宫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丝生灵的气息，但凉音知道，几乎每片浓重的阴影中都有站岗的魔族士兵，甚至是行走的侍女。但他们都静悄悄地不显露一点身影或者声音，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两个互相扶持的人。
“也许你很讨厌这样的话题……但其实那时候，我真的很痛苦。虽然这痛苦对于你的经历来说也的确很廉价。”凉音挽着薛霆的手臂，感受到指尖的衣物下，有冷硬的肌肉暗暗起伏。
薛霆不语。但这种不语对凉音来说就是一种鼓励。
她便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
“一千年前，我从漫长的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几乎完全忘记了关于那场混乱的记忆。我哭着奔跑，想要寻找夫君母君，披头散发地狂奔到天圣殿，才想起来父君母君已经因为堕魔后失去神智，杀死无数人，而死于我的剑下。”
“我又狂奔到东海边上，老龙王穿着一身白衣向我下跪。我害怕极了，我只能问他，‘阿霆呢？阿霆在哪啊？’，他却回答我，感谢天君替他料理了那个弑杀天君天后的不孝子。”
“我以为这是一场噩梦……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让人痛苦的一场梦。我不知道向哪里走去，这场梦才会醒过来。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里，这个故事的走向错了，结局也错了，我应该得到的一切不是这样的……我好恨啊，恨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无能的蠢货。”
“最后我走到魔渊的边界。我想，只要我向下跳去，要么可以陪父君母君一起死去，要么可以见到你。这真是一种让我无法拒绝的诱惑……可是云沧带着嚎哭的阿珏和惜音找到了我，问我要做一个废物到几时。”
“他说，杀死天君天后的罪责已经有人担下了，不论他愿意与否，天君天后的名声的确也是保住了。他说这是我浑浑噩噩时做下的决定，倒是比如今清醒的我更有魄力。”
“于是我成了一个光洁如玉的清白者，一对为天界正义殉道的夫妇留下的、最纯正的血脉。我看着江珏和惜音，告诉自己不能倒下。我要活着……活着保护他们，也活着……见到你。”
她的故事讲完了，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苍茫的天地间，大雪在夜色中绵延，铺陈到天际尽头。凉音向身后望去，目所能及之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印若即若离地相互依偎。
“阿霆。”她轻声呼唤。薛霆的身影一颤，感觉这话音落在耳畔，像是一点融化的冰雪。
他抬头看向魔界永远不会有白天和光明的天空，才发现原来真的又下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沾满两人的衣衫。
薛霆有魔气护体，雪花触之即化。而凉音没有运转神力，于是柔软的、晶莹的冰棱便慢慢堆积在她的兜帽和肩膀上。
凉音突然松开了挽着薛霆的手，薛霆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但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他们在茫茫落雪间对视。凉音突然伸出手，有些松散的衣袖从白皙清瘦的腕间落下。薛霆见状眉目一压，一种不甚赞同的古怪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凉音却没有管他，只是缓缓摘下了兜帽。
“你做什么？”薛霆终于开口。
“我听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月色还是眼泪，“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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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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