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移魂大阵被抬下来后,楚修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意识。
无尽的疼痛和疲劳,折磨得楚修只想长睡不醒。
但他终究还是醒来了。
碧澜殿外,一个熟悉又冷冽的声音响起:
“阿修什么时候,能为流岚引血固魂?”
说话的人是楚修的师兄时凛。
他背对着楚修,负手而伫。紫衫白袍,似暮霭与流云交织。
身为掌门首徒的时凛,素来高傲清冷,如霜胜雪。即便是楚修陪在时凛身边十年,也鲜少窥见他柔软的一面。
但就是这样的时凛,在楚修被摄入移魂大阵的五个时辰里,守在越流岚身边,握着越流岚的手,一刻不曾离开。直到越流岚苏醒,第一眼看见他,轻声唤:“时哥”。
与时凛交谈的人是药堂长老。
这位女长老,平日里雷厉风行,此时此刻,竟罕见地有些犹豫:
“移魂大阵乃幽阳魔尊所创的魂道阵法,是在人意识清醒之时,生生提取其命格精血,来滋养另一神魂……”
“不仅痛苦无比,且对入阵之人的道体损伤巨大!”
“楚修才被抬下移魂大阵,如果这么快,就要又把他送入引血固魂阵……他年纪这么小,修为也不高,我怕他的身子真的会承受不住。”
“依我看,起码要让他安安静静修养半年,这半年内,莫再有任何动作。”
时凛淡淡道:“鬼潮就快来临,我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更何况我查阅了古籍,阿修的性命不会有虞。”
“劳烦长老费心照顾他的身子,尽快引血固魂,不要耽误了流岚恢复道境。”
“唉……就算是这样,那也得容我先施法设阵,再以七七四十九日,来定下阵眼。”
“就没有更快的法子?流岚早些恢复完整实力,对帮助宗门抵御接下来的鬼潮冲击,至为重要。”
药修长老又叹了口气。
“倘若掌门大人与时真传实在急迫,我这里还保留着我蕙谷医师一脉留下的素炼心血蛊。”
“此蛊出于我南洲老家,天生地养,十分珍贵。使用了此蛊,需得受七天七夜噬心之痛。”
“而后,引出一碗心头血。这碗心头血,同样能蕴养流岚少主的神魂。”
“只是……这蛊霸道异常,七天七夜剧痛尚且不提,一旦使用此蛊,楚修的经脉必定尽碎,空窍也会被蛊毒污染,他就再也无法修行,如同废人了。”
时凛有些迟疑。
漫长而压抑的沉默过后,时凛平静无澜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也不想阿修受苦。可流岚苏醒不久,身子依旧虚弱,神魂不稳……”
“长老,就让阿修为流岚以身饲蛊吧。”
“他是师尊的徒儿,也是我的师弟,为宗门奉献,实乃天经地义。至于将来,我自会补偿他,照顾他一生。”
……
殿阁外的絮絮之声终于散去。
殿内的寒玉床上,楚修眉心微蹙,双目紧闭。
如山倾海啸般的疼痛愈发强烈了。
撕裂的筋脉,震碎的元神,身体如被荆棘贯刺,刀劈斧砭……
疼……
太疼了……
疼到神思昏沉,痛到迷惘惶惑。
真想不到,原来一个人当真能生生挨着这样的疼痛,还不至于死去。
但其实……还不如死去。
楚修扯起一个自嘲的微笑,但即使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几乎耗尽他的精力。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楚修轻轻睁开眼,但见床榻边上散落一抹白色衣角,若月光倾泻。
眸光再往上,是一张从前他爱到极致,亦尊如神明的脸。
他的师兄,时凛的脸。
时凛也不知在这里看了他多久。
见他醒来,时凛悄然抬手,似乎想要触碰他。
楚修身子疼得动弹不得,只好微微别过了头,时凛的手就这么有些尴尬地滞在了半空中。
但这只手终究还是落下,几乎是固执地抚上了楚修的头顶。
以往这般近乎亲昵的动作,总能激起楚修心中涟漪阵阵,但此刻他倦怠至极,良久,方才轻声恹恹道:
“师兄……你不必如此。现在要受的折磨,我一早就知道,我有心理准备的。你还是去看望越流岚吧。”
时凛苦笑一声。
“阿修居然要赶我走?是还在闹脾气,还是真的恨上我了?”
……恨?
是他太懦弱了么?
说实话,即使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移魂大阵上仿佛受遍了阎间七十二道刑罚,还亲耳听到了时凛要他以身饲蛊——
楚修也觉得,他对时凛实在谈不上恨。
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
想起从前,他出生于破落世家,天赋平平,不受族内重视。可毫无修仙资质的他,居然拥有绝佳的命格与合欢体,他的命运本该是沦为某个大族公子小姐的玩物……乃至于炉鼎。
那一日,他孤注一掷,参加了天澜宗外门大选。
是时凛立于台上,只消遥遥一瞥,凝神片刻,便于千万人中选定了他。
自此,他成为天澜宗掌门第二个徒弟,过了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
是时凛改变了他本来会更为悲惨的命运。
所以,即使当初时凛劝说师尊收他为徒,平日里的悉心指教,润物无声般的呵护与帮助,乃至于为他以身当袭,都是为了今日让他心甘情愿站上移魂大阵,换取越流岚复苏——
他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到此,楚修摇摇头,木然道:“我不恨你……”
“但我也无法原谅你。”
时凛一怔:“阿修,你说什么?”
“师兄。”
楚修抬起眼,认认真真看着他。
“你本可以告诉我一切。你本可以告诉我,你和师尊愿意收我为徒,你愿意对我好,庇护我,是因为需要我的命格与精魂。如此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可你选择了欺骗我,让我以为你对我的好……是因为,我们有情。”
时凛本来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弛,似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温声道:“我的阿修果然是闹脾气了了。”
“阿修,别再说傻话,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师兄与你之间的情谊,怎会有假?这几日你好生将养,七日之后,为流岚引上一捧心头血,这事很快便过去了……”
楚修语气微微颤抖:“如若我不肯呢?”
“阿修,不要胡闹。连今日移魂之痛你都能捱过,区区蛊虫,不会比这更疼了。”
时凛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语气是难得的温存,若情人间的软语。
“流岚与我一同长大,我与他一起证道修炼,相伴多年。当年,他也是为了保护宗门,才不慎受伤,以至于陷入沉睡。更何况,他的兄长乃是我们的师尊,对我恩重如山。如此种种,师兄怎能弃他于不顾?”
“这么多年……你也应该明白了。虽然你一直努力修行,但你的修为,一直是练气二层。”
时凛小心而缓慢地说着,似乎是在尽力找到一种不那么伤害楚修的说法。
“阿修,你的天赋并不在于修行,可流岚却是天才剑修……你就当是把你不需要的东西让给他,好吗?”
“你说的这些……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时凛皱了皱眉,但却没有开口。
“既然我没得选,你又何须再问我的意见?”楚修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冷笑,“不过这样也好……只要能完成师尊与你所托,以后,我与你们就能两清了吧。”
“阿修,我说过了,你是我的师弟,我以后自然会补偿你。什么两清不两清,说这种话,是寒了彼此的心。”
时凛摇了摇头,拂袖离去。行至殿前,终究还是一声叹息。
月光映着他无暇的侧脸,影影绰绰落在帷幕之上。
“阿修,流岚与你我不同。你要相信……我与他,只有亏欠,并无情意。我放在心上的人,是你。”
“等此事过去,我会请求师尊,为你我赐婚。”
“我们,重新开始。”
对于时凛来说,这样的言语,已然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重新开始?
楚修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心无波澜。
时凛说,他与越流岚并无情意……不论真假,那又如何呢?
友情、情亲、爱情。
总归在时凛心中,越流岚是最重要的人吧。
七日不过须臾功夫,然这片刻的修养,加上时凛所在的云澜宫如流水般进送来的材宝丹药,已然足够楚修起身了。
今日是种蛊的日子。
殿外大雪绵绵。
一片众星捧月中,师尊与时凛,药修长老等人,与越流岚相伴而来。
越凛光身形修长,头戴紫金葉饰,身穿云纹白鹤浮光锦,整个人光彩夺目,美得惊心动魄。
时凛则立在越流岚身旁,若一柄出鞘名剑静静守护,姿容卓绝,气质斐然。
确实是一对天作之合。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肥壮无比,看起来老实憨厚的少年。其名为韩漠,是个练气九层的外门体修,也是越流岚之母贴身侍女的儿子。越流岚心善,想着楚修以身饲蛊,必然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照顾,将之一力推荐而来。
楚修没在乎韩漠,倒是看到越流岚时一怔。
仔细一瞧,越流岚竟然与他有五分相似。
虽然容貌不及楚修,但此刻楚修面容苍白,病骨支离,越流岚却似寒夜琼枝,梨花映雪。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楚修,被天材地宝养的容光焕发的脸上,浮出一丝惊奇与触动:
“凛哥,这天下竟有这般巧事,你的小师弟,不仅与我同脉同灵,连模样也是如此相似……”
时凛微笑:“是,阿修形貌与你相似,心地亦是同你一般良善。此番也是阿修开口,愿意为你以身饲蛊。”
原来为不让越流岚有任何心上负担,时凛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越流岚深深凝视着时凛,无比感念地一笑:“阿修这般通达有礼,与你平日里的教导一定有关。”
楚修与时凛二人的师尊越关河,温和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与越流岚。
“好了,你们都上座吧。这风雪对我们修士无妨,但流岚的道基还未修复,身体还有些虚弱。”
“兄长还真是大惊小怪……等再过些时日,我就能恢复结丹巅峰了。”越流岚扬眉一笑,瞟了眼楚修,“还是多亏了楚修师弟呢。”
三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药修长老踱至楚修面前停下。
其手中一碗青凝冰玉碗盏,碗盏内的冷泉寒气缭绕,其中赫然有一只小半个掌心那么大的八足蝉样蛊虫,正警戒地探出两道触须,观察着碗外的小小天地。
楚修的脸色有点发白。
他一只手已然在不知不觉中紧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时候,他因不受家族宠爱,总是遭受不公待遇。有一次他大着胆子想要请家老做主,事后,却遭族兄族姐们用驭虫术,把他整个屋子都弄得虫蝇漫天。
自此以后,他就很怕虫子。
这样的事,他自然不会告诉别人,除了时凛。然时凛似乎早已把他说的这些小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他迟迟不动,时凛有些不快地蹙了蹙眉:“阿修……”
越关河宽慰道:“阿修,好孩子,一口饮下去吧。别怕,七日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见楚修还是犹豫,越流岚有些讶异:“楚修师弟,你不会还怕虫吧……就这么一只小小的蛊虫?”越流岚展颜一笑,那笑容中似乎没有丝毫恶意,“长生久视之途,胆怯最坏道心。你这么胆小,难怪这么多年,你都只是练气二层呢。”
“……”
楚修终于抬起手,接过碗盏,一口将其饮下。
殿内众人的目光,亦从期待转变成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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