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过后,又来了一场冷雨。
乌云压得极低,仿佛一柄倒悬墨砚,将天地染成灰蒙。
一支大型规模的商队,正在雨中缓缓前行。
这支商队有整整六十辆骡车,以四头两丈高的金甲尸傀开路。雪霰混着冷雨砸在尸傀的肩甲上,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其后绵延不绝的车厢首尾相衔,似一条被冻僵的巨蟒,正疲缓爬向天澜宗治下的长阳镇。
终于,雨势在商队临近长阳镇镇门时弱了下来。
“甲”字车队首领抬手示意止步。
“来者何人?”镇门关卡的禁制与栅栏后,转出五个身着天澜宗法袍,手执法器的弟子。
“道友,我们是晋家的商队,此乃路引。”甲字车队队长早已从怀中摸出一份文书。
弟子仔细核对了路引上的印章与字迹,和颜悦色点头:“善。”
话音方落,一名传讯的修士匆匆跑来。
其手中攥着一叠白纸,路过车队便抽出两张,动作利落地贴在骡车的辕门上,边跑边喊:
“天澜宗通缉令与寻人启示!有线索者,敝宗掌门有重谢!”
通缉令上,是一位相貌憨厚,体态肥壮的男修,旁边是他的名字与悬赏:韩漠,五千灵石。
而另一位,则是个仙姿玉貌,堪称绝世无双的少年,名为楚修,悬赏两万灵石。
甲字车队首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弟子叹了口气:“通缉令上的韩漠,是我天澜宗外门弟子,另一个楚修,乃是敝宗真传尚未合籍的道侣。前日二人于宗门内失踪,疑是韩漠掳走了楚修。还请各位多加留意,能提供任何消息,都是有报酬的!”
车队首领把通缉令和悬赏令各要了一张,低头转身,恭恭敬敬两手奉上。
他身后的鲛纱车帘内,伸出一只修长有力,又白皙如玉的手,十分优雅,将纸张接过。
这只手的食指上戴着瑰丽繁复的髑髅指环,骨纹间镶嵌着细碎的墨色宝石,在雨雾中倏然闪过一丝冷光。
车队首领微微一叹:“这么漂亮的少年,令人过目不忘,望他一切安好,我们记下了。”
……
商队继续前行。
待全部车厢驶入长阳镇,他们才在一处宽敞的空地缓缓停下。
各车厢的负责人打着油纸伞鱼贯而出,仔细查验车厢上的封条与货物,确认无误后,甲字车队首领才从车辕上跳下,声音洪亮地宣布:“停车歇息!两刻钟后整装,明日启程!”
虽说是歇息,却只有修士能在厢房内品茗听雨,打坐调息。凡人武者与家奴们依旧在雨雾中奔波,他们有的穿着打补丁的短褐,有的干脆赤着脚,踩着泥泞的地面,将骡车上的货物卸下来搬到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这该死的鬼天气!”一个精瘦的汉子一边搬着木箱,一边低声咒骂,“再这么下下去,老子迟早要染上风寒!”
凡人不比修士,纵使身强体健,一场冷雨也足以让他们病倒。而在大多数商队里,凡人一旦失去劳动力,便会被修士毫不留情地抛弃,自生自灭。
连绵不绝的雪雨,已经让车队折了四五个凡人。
随着死掉的和苟延残喘的人被送出去,健康的人又被商队择选进来……
“王大明!”
车队的老总管扯着嗓子,呼喊着新人的名字。
“瞧你这憨模样,跟你这名字还挺配的,进去干活吧。”
老总管将一个中等身高,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推进装货的棚子。
棚内几个围坐在一起的家奴立刻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他们都是常年在商队里混日子的老油条,惯会欺负新来的。
观察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瘦骨伶仃,獐头鼠目的家奴便问:“大牛哥,咱们去试试这个王大明的底细?”
在他对面,是一个肌肉贲鼓,气质阴冷的中年壮汉。
虽然他们这一小伙都是凡人,但凡人之中亦有斗争与差距。他张大牛就是靠着狡诈与蛮力成了这小圈子的头目,此刻斜睨了王大明一眼,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小滑,你去。”
小滑高兴地应了下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向那新人。
他堆起假笑,语气热络:“小哥,你是长阳镇本地人吗?为什么加入了商队呀?以后咱们都是同路,彼此多多……”
他话还没说完,沉默不语搬着货物的年轻人忽然回过头来。
小滑脊背一凉。
王大明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戾气,也没有畏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小滑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眼神。
“滚。”
王大明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小滑吞了吞口水,几乎下意识地就想逃。
但他转念一想,对方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凡人,凭什么这么横?恐惧瞬间被愤怒取代,他挺了挺胸膛,声音也拔高了几分:“你他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老子好心跟你说话,你……”
“不滚,就打死你。”
王大明冷冷开口,眼神平淡地掠过那些被扔出去的垂死之人,然后再次落在小滑身上,
“只要不妨碍商队装货,你觉得区区一条凡人的命,上面会在意么?”
小滑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没敢再说出一个字,只能悻悻地退回。
而王大明这样强硬的态度,也让周围许多本跃跃欲试,企图挑事的阴暗目光收了回去。
……
王大明继续搬着货,动作不快不慢,却异常稳当。
待这批货物卸完,他找了个靠墙的廊下。这里能挡住大部分雨丝,地面还算干燥。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同于其他凡人对冷雨的厌恶,他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在心底轻声感叹:真是一场冬夜喜雨。
这个王大明,自然就是遁逃出天澜宗的萧离经。
两天前,他斩杀韩漠后,将其遗骸埋在了长阳镇后方的山林里。那里草木茂密,又有雨水冲刷,能掩盖住血腥气。
他还将楚修平日里的贴身之物,包括那柄与时凛成对的佩剑,分别藏在山林的不同角落,故意留下些许微弱的气息。
这场连绵的雨,恰好能将这些气息稀释,让天澜宗的人小费一番功夫。而这点时间,足够他乔装打扮,混入商队。
至于他的伪装,不过是练气层次的术法。虽然由萧离经施展,无比精妙地改变了容貌与身形,掩盖了修士的气息,但一旦遇到时凛那样修为高深者有心打量,这伪装便没有任何效果了。
这两天,长阳镇陆续经过了几支商队,他都不满意——要么势力太小,容易被天澜宗盘问,要么路线不对,无法带他离开南赡部洲。
直到这支晋家商队出现,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记忆如果没错,这个晋家乃是依附于他前世的母族,四大魔门之首——源晖萧家的一个外室家族,在东洲也算强势。天澜宗这种南赡部洲偏远地带的中小型宗门,轻易是不会招惹的。
“赶在天澜宗的人发现我的踪迹之前登上了车队,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萧离经暗自思索,“要更保险,还是得依附于车队里的某个大能修士……但恐怕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一旦出了差错,还弄巧成拙。”
总之接下来,他打算先跟着商队走下去。路上找机会修复身躯,等到了东洲,再找机会潜入东海……
“情势再紧迫,也必须得去看看我在东海里的仙蜕,是什么情况。”萧离经心想。
楚修这孩子是个夯货。他的记忆里除了时凛,还是时凛,没什么用。
关于太初界如今大势,萧离经还是靠着自己弄清楚的。
鬼潮的阴云,其实不仅笼罩在天澜宗的头顶。可以说,如今是整个太初界都处于鬼物肆虐的动荡不安之中。只因这些邪祟非比寻常,强大无比,皆诞生于——“诡异”。
而“诡异”的源头,还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在那时的东海,有位仙人突然从天陨落,一时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整个东海之滨,十三城八十一州府都被瞬间摧毁。
但这场浩劫还远没有结束。
堕仙扭曲又强大的残力,散落到四大部洲各处,催生了法则,演变为“诡异”。
“诡异”往往是惊悚地降临。造成血流成河,十室九空之后,又莫名其妙消失……面对“诡异”稀奇古怪的法则,修真界从一开始的誓要灭之,到现在疲于应对。但也有如“四大魔门”“五大正派”中的天骄,会在其中寻觅到独特机缘。
至于“鬼潮”……萧离经发现,在如今的太初界,鬼潮出现的原因有二。
其一,也就是根本原因,乃是作为“幽冥之主”的自己一朝陨落,导致死之仙职无人司掌,鬼物不入幽冥。而鬼物徘徊世间,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鬼王,对人族聚落发起浩大冲击。
在不久的将来,天澜宗周边就会爆发这样一场危机。
其二,虽然暂时不知为何,但萧离经通过整理得到的信息发现,“诡异”似乎可以吸引鬼群,乃至演变为鬼潮……
思索间,疲惫感渐渐袭来。
虽然萧离经凭借着刚坚如铁的意志,可以硬扛着身体的痛苦东奔西走,但体力不支是无法避免的。
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缓缓闭上眼,呼吸逐渐平稳。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远方的天幕呈现出幻彩琉璃般的紫橙色,云霞烂漫,美不胜收。
商人们也支起了各色彩棚,准备贩卖货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让寂静了一天的长阳镇热闹起来。
萧离经身上现在一颗灵石都没有,趁此机会,他也拖起疲惫的身子,从储物袋里取出几框子药草,支个不起眼的小摊,拉出去叫卖。
这些药草,一部分是他从天澜宗顺走的,一部分是在山上采摘的。
天澜宗里当然有好宝贝,但若带走别的物件,乃至于灵石,都可能会被宗门用追踪术感应,所以萧离经不会去碰。
这期间,有两次来人询价,都是比较强势的凡人。而这两拨人,都故意把价格压得很低——萧离经自然是一眼看出,又是和白日的小滑一样来盘他底细,看看他能不能被拿捏的不怀好意之人。
因此他没有多言,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出价。
“下一次有人来问,不管是谁都卖出去吧。我现在的身份,拿着值钱的货物,也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他正思量,集市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萧离经收拾好箩筐,循着声音走了过去。只见一群凡人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个个面带感激,有的甚至抹着眼泪。
“怎么回事?”萧离经询问身边一个搬运工。
这搬运工急着排队,本来不想搭理他,但一看见他是今日那个嚣张暴躁的新人,便老老实实回答:“是晋家少爷给末三辆车队的送补给了,两日一次,风雨无阻!他可真是个好人啊,要不是他,我们这些凡人很多都挺不过去的。”
“哦?”萧离经若有所思地往前走去,又听见了更多声音。
“少爷您是天仙下凡,仙尊在世……要不是少爷赏赐丹药,我的病都没法治,一定会被丢出去等死的。”一个白日在雨中抬货的老者,泪如雨下。
“多谢少爷赏赐!我已经好久没吃饱饭了!”又一个凡人,嘴里啃着手里拿着,还在千恩万谢。
“仙师大人,还有吃的吗?我家囡囡还没吃上……”一个妇人被挤到一边,好不容易凑上来,怯生生地询问。
一只笔直优雅,食指上戴着髑髅指环的手,便把吃食递了过去,“拿去吧,趁热吃。”
“多谢您了!”那妇人不停点头道谢。
顺着妇人的目光,萧离经看过去——
那是一个青年模样,俊美无俦的男人。
其身形高大颀长,肌肉线条隔着点尘不染的银袍也可窥的流畅优美,明显经过了长期战斗训练。
他黑发如绸垂落,眉如远山,长而含威,绛紫色的眸子似藏万千星辰。但萧离经并不在乎他有多么容貌卓绝,仔细一看,其发根处有没被遮掩住的白色痕迹……他本来的发色不是黑色,而是银色。
一双玄色靴子,十分低调,隐约见其上花纹古朴繁复,似虫似鸟,其间以古云篆刻着一个非常不明显的字:
萧。
“一个萧家人,在晋家的车队上?”
“而且他的修为被封,灵枢之中有一团模糊黑影……似乎是‘诡异’纠缠的迹象。”
萧离经正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着此人,眼前青年的模样,却倏然与记忆中一张略显稚嫩的脸重合——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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