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峰顶的时光，仿佛被这万载玄冰冻结，流逝得缓慢而粘稠。
自那日初醒后，榆谙便被安置在这玄冰莲台之上，与刺骨的寒气、深入骨髓的疼痛为伴。
意识在混沌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更深的虚弱与更清晰的痛楚。
咳血，是这殿宇中最常有的声响。
有时是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单薄的身体在莲台上痛苦地蜷缩、痉挛，大口的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涌，染红唇齿，染红下颌，更浸透了覆在身上的雪白大氅，留下刺目惊心的暗红印记。
有时则是无声的、绵长的低咳，伴随着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破碎声，鲜血如同涓涓细流，顺着苍白的唇角无声滑落，滴在身下光滑冰冷的玄冰上，晕开一朵朵凄艳而短暂的血色冰花。每一次咳血，都像是在燃烧他本就微弱的生命烛火。
而“畏寒”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即便身处这能冻结神魂的玄冰殿内，即便裹着燕溯那件材质非凡、隐隐散发着温润灵光的雪白大氅，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依旧如影随形。
这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身体内部，从那些破碎的本源深处弥漫出来，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骨髓，冻结着他的血液。
他时常在昏迷或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蜷缩，将自己紧紧裹在大氅里，纤长的手指因寒冷而青白僵硬，身体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如同一片在凛冽寒风中飘零的枯叶。
那玄冰莲台散发的寒气，对他而言，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既在外部压制着他体内狂暴溃散的力量，又在内部加剧着那份蚀骨的冰冷。
榆谙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体内的情况。经脉寸寸断裂，如同被暴风雪肆虐过的枯枝，黯淡无光，布满裂痕。
丹田气海更是如同被彻底冰封的死海，一片死寂，感受不到丝毫灵力流转的迹象。
偶尔，在剧痛侵袭或意识沉沦的某个瞬间，灵魂深处似乎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古老到令人心悸的悸动，但转瞬即逝，如同幻觉。
这玄冰大殿，空旷，冰冷。除了他破碎的呼吸和咳嗽声，以及穹顶冰棱偶尔因寒气凝结或融化滴落的细微水声，再无其他声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孤寒和痛苦，如同巨大的磨盘，缓慢而残酷地碾磨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而那道墨色的身影，总会在他意识沉沦于黑暗边缘，或痛楚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莲台之畔。
——燕溯。
他的到来，往往不带任何征兆。前一瞬殿内还只有榆谙痛苦的喘息，下一瞬，那道颀长孤绝的身影便已静立在侧。
玄墨剑袍仿佛与殿内的幽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在幽冷的冰光下，清晰地映出莲台上狼狈不堪的身影。
他的动作总是极致的安静与精准。
有时，是几枚散发着柔和温润光泽、形态各异的玉瓶或玉盒被放在莲台边缘。瓶身触手冰凉，内里却蕴含着磅礴精纯的生命能量。
通常是一株通体晶莹如玉、叶脉流淌着金色霞光的奇异灵草，甫一出现，便驱散了周遭一小片区域的刺骨寒意，散发出令人精神一振的馨香。
这些灵物，无一不是外界修士梦寐以求、足以引发腥风血雨的疗伤圣品，年份久远，灵气逼人。
此刻，却被燕溯如同寻常物件般，随意取出，放置在榆谙触手可及（如果他还有力气抬手的话）的地方。
榆谙虽重伤失忆，但本能仍在。他能感受到那些灵药中蕴含的恐怖生机和珍贵程度。
当榆谙咳得撕心裂肺，气息奄奄，几乎要背过气去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冰冷玉质触感的手掌，会极其自然地、轻缓地落在他剧烈起伏的后心。
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暖流，带着精纯的剑元守护之力，小心翼翼地探入，如同最灵巧的工匠，梳理着他因剧咳而紊乱狂暴的气息，抚平那些因过度牵动而濒临彻底断裂的脆弱经脉。那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既有效缓解了他的痛苦，又不会对他残破不堪的身体造成丝毫额外负担。
当榆谙因体内蚀骨寒意而蜷缩颤抖、意识模糊地呓语“冷”时，那只手会覆上他冰冷青白的额头。
这一次，渡入的不再是剑元，而是一股更加精纯，更加温和，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时最本源的生命暖流。
这暖流如同无形的暖炉，缓缓驱散他灵魂深处的阴寒，让他颤抖的身体逐渐平复，紧蹙的眉心也得以稍稍舒展。
最让榆谙感到无所适从的，是喂药。
当那些珍稀灵药需要内服时，燕溯会亲自处理。他取出一个非金非玉的墨色小盏，指尖剑气微吐，精准地切割下所需的灵药分量，或从玉瓶中倒出粘稠如琥珀的灵液。
然后，他会用自身的精纯灵力，小心翼翼地将药力化开、调和至最温和、最易吸收的状态。
接着，他会俯下身。
距离瞬间拉近。
榆谙能清晰地看到对方低垂的眼睫，冷峻如削的下颌线，以及那近在咫尺、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沉静面容。属于剑尊的、那种如同万仞孤峰般的冰冷威压，在这一刻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距离的拉近而更加清晰可感，让本就虚弱的榆谙几乎窒息。
然而，当那盛着温润药液的墨盏边缘，被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极其轻柔地抵在他的唇边时，那动作中蕴含的细致与耐心，却与这冰冷的威压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喝。” 依旧是一个冰冷的单字，带着没有任何强迫意味命令的口吻。
榆谙被动地、小口小口地吞咽。
药液温润，带着奇异的草木清香和磅礴生机，流入干涸灼痛的喉咙，抚慰着残破的脏腑。
燕溯的动作很稳，很有耐心，每一次倾斜的角度都恰到好处，绝不会让他呛到。偶尔有药液从嘴角溢出，那带着薄茧的指腹会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替他拭去。
那指尖的温度，比他自己的体温要高得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一触即离，快得如同错觉。
每一次喂药，对榆谙而言，都是一场无声的煎熬。
身体被剧痛和虚弱折磨着，精神却要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承受着剑尊那无意识散发的冰冷威压，以及那与威压截然相反的、近乎诡异的细致照料。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茫然无措，心底深处那点因陌生环境而滋生的戒备，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双标”对待下，渐渐变得无所适从。
这日，燕溯刚将一株形似冰莲、却散发着融融暖意的“赤阳火莲”的精华炼化入药，喂榆谙服下。
殿门外，一道恭敬却带着明显急促的声音穿透了禁制，隐隐传来：“启禀剑尊！戒律堂首座与几位峰主联袂来访，言有要事相商，事关魔潮异动与……与峰上这位……”
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被殿内无形的剑意所慑，不敢再多言。
殿内，因火莲药力而难得感到一丝微弱暖意的榆谙，神经瞬间绷紧。
戒律堂首座？峰主？魔潮？这些名词带着沉重的压迫感袭来。他下意识地看向燕溯。
只见燕溯原本专注于手中药盏的眉峰，在听到殿外禀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蹙起。
那深邃眼眸中，方才因喂药而收敛的冰冷锋芒骤然迸发。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剑被惊醒，一股比殿内玄冰寒气更凛冽、更霸道、更纯粹的森然剑意，毫无征兆地席卷而出！
嗡——
整个玄冰大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穹顶垂落的冰棱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地面光滑的玄冰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更幽深的寒霜。
这股剑意并非针对榆谙，却让他如同置身于万仞剑锋组成的风暴中心，灵魂都为之颤栗，刚刚因药力而缓和一丝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燕溯缓缓直起身。
方才喂药时那近乎诡异的细致与耐心，如同潮水般褪去得干干净净。
他转身，墨色的袍角在凝固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仅仅是一个侧影，便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事？” 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锥撞击，带着明显的不耐与被打扰的薄怒，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殿门，落到殿外之人耳中。
殿外之人显然被这恐怖的剑意和冰冷的态度震慑，声音更加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剑尊，诸位首座言……事关重大，恳请剑尊移步议事殿……”
“魔潮异动，自有章程应对。” 燕溯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至于峰上之人，乃本座私务，不劳诸位费心。”
“剑尊，这……”殿外之人似乎还想再劝。
“退下。”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后的通牒，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剑道意志。
殿外瞬间寂静。
那股恐怖的剑意如同潮水般收回。
燕溯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殿门方向，仿佛驱赶的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蝇。
他周身的冰冷气场依旧慑人，但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莲台上因方才剑意冲击而气息更加微弱、身体微微颤抖的榆谙身上时。
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的怒意与不耐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敛去。
他重新俯身，动作恢复了之前的轻缓，甚至比之前更加小心。
指尖再次凝聚起温和的剑元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榆谙体内，梳理着他因惊吓而紊乱的气息，驱散那因剑意余威而加剧的寒意。
“无事了。”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刚才那种拒人千里的寒冽，而是低沉平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的力量。
榆谙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体内重新流淌的温和暖流，再回想方才殿外那如同面对九天寒狱般的冰冷威压……
这极致的反差，如同冰与火的碰撞，在他混沌的意识中，留下了无比鲜明、无比震撼的烙印。
他依旧不懂这位剑尊为何如此待他。不懂那些珍稀的灵药，不懂那细致到近乎诡异的照料，更不懂这对外冷若万载玄冰、对他却……藏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姿态。
但他也不胜在意——这对于病痛环身之人来说。
虽然如此，但有一点，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在这万仞孤寒的绝顶之上，在这玄冰铸就的囚笼之中，这个名为燕溯的男人，用他冰冷的方式，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界外，是风雪，是纷争，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孤高与威压。
界内……是病骨支离的他，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不容置喙的守护。
于此，榆谙暗自想，不论对方处于什么目的，他也一定会报答。
莲台边，新滴落的血迹在幽光下缓缓凝结。殿内再次陷入安静之中，唯有榆谙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燕溯指尖那持续不断、无声流淌的温润剑元。
=3=[橙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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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病骨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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