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於越同阿爹和兄长说起联姻时,姬崇沉默了许久,然后才语带艰涩地道:“阿越,穆帕一事,爹并没有怪你,你不必急匆匆地拿自己做交易。”
“哎呀,阿爹,我不是为了赎罪才这样的。”相比起姬崇,她轻松不少,甚至还盘着腿擦了擦自己的弯刀,迎着烛光欣赏上面漂亮的刃纹。
“那是为了什么?”
“我是自己愿意的,我觉得他很不错。”姬於越收刀入鞘。
“你才认识他不到一个时辰!”
“不管怎样,你总不会满意的,之前也是……”眼见又要提起旧事,她住了嘴,“算了,那次确实是我看走了眼。但你和阿娘不是觉得敕羌动荡,想把我送去安全的地方么?应了这个婚约,一举多得。”
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道:“你们当时还说,陆氏的家主是个很好的选择,我听到了。”
“你!”姬崇噎了一下,颇为心烦地挥了挥手,“这事我还是要跟你娘谈谈。”
说罢,他离开了,孟仪光走过来坐下:“阿越,你真是自己愿意的么?”
“嗯,本来还有些茫然,但爹和你这么一问,我又觉得没什么好纠结的,不必担心。”
她向外看了看,确认姬崇已离开了,才偷偷摸摸地道:“兄长,这事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
看她这做贼心虚的样子,跟小时候闯了祸一样,孟仪光觉得好笑,应道:“你说。”
“可能有些冲动,但我冲动也不是一两天了,兄长,我想试一试,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若觉得芜陵待够了,我就离开,这天下没有什么能困住我。反正就陆氏家主那样,”姬於越学了学陆孚青咳嗽的动作,“他总欺负不了我的。”
说到这里,他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因着各种原因,爹娘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姬氏和陆氏的联姻便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筹备着。
在陆孚青的调度下,短短几日,聘礼、宴席所需一应俱全,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也运入了城中。
姬於越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体会过如此阔绰的日子,不免咋舌。
因为陆孚青是家主,爹娘最后还是同意放他们离开,但婚宴还是得在敕羌办。
敕羌地处四国边界,婚俗也别具一格。没有繁琐的三书六礼,只有热闹的篝火晚会。
婚宴就设在姬府,巨大的火堆熊熊燃烧,将夜空都映红了。烤羊的香气弥漫,马奶酒管够,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一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没有盖厚重的红盖头,女子也不必一直等在洞房里,姬於越发间簪了朵朱砂染红的绢花,又穿了一身利落轻便的胭脂骑装,在篝火间穿梭着。陆孚青也是一身红袍,只是他脸色实在苍白,火光映照下,更显出病容。
婚仪十分简单,新人共饮一碗掺了沙枣蜜的合卺酒,然后携手绕篝火九圈,便算礼成。
姬於越端起两碗酒,光闻着就知道是烈酒,她不免皱了皱眉,看向身旁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陆孚青。
见新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姬於越心里的小人又开始闹腾了,她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陆公子,这酒很烈,你这身子骨行不行啊?要不我偷偷给你换成蜜水?”
她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若即若离地拂过他耳廓,带着一丝挑衅。
陆孚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长而密的睫毛微颤,抬眸看了她一眼,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跳跃,看不清情绪。他没有躲闪,只是伸手稳稳地接过了酒碗,指尖不可避免地扫过她手背,姬於越感到一片冰凉。
她愣了神,夏夜里这人的手也这么凉吗?
“不劳越姑娘费心。”他声音清淡,然后在她略带惊讶的目光中,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后,他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赤色,引出一阵低咳。
姬於越愣住了,他居然喝了,还这么……干脆?看着他那副难受又强忍的样子,她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淡了,反而翻上来些懊悔,她下意识地想帮他顺气,但又反应过来两人并没多么熟悉,手便僵在了半空。
陆孚青止住咳嗽,擦了擦嘴角,看向她,他的眼睛很亮,映着火光,平添了几分平时没有的生气,还带着不甚明显的笑:“到你了,越姑娘。”
姬於越总感觉自己被反将了一军。
她不甘示弱,也端起自己那碗,豪气干云地一口闷了,辛辣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她的脸也迅速浮起了红晕。
“好!”周围爆发出叫好声和口哨声。
接下来就要携手绕过篝火,姬於越主动牵住了陆孚青的手。不是错觉,他的手果然很凉,手指很长,指节分明。
两人牵手的那一瞬,陆孚青的身体僵了僵,但最后他没有挣开,而是缓缓地回握住了她。姬於越故意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偏头对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陆孚青看了她一眼,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这一幕落在宾客眼中,只觉这对新人感情甚笃,越姑娘热情主动,陆公子虽内敛,却也纵容,于是又是一阵起哄笑闹。
绕篝火九圈后,酒也恰过三巡。
气氛正酣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醉意:“啧,陆家果然财大气粗,这聘礼,这排场……就是不知道,等沮戎蛮子打过来,这些银子能不能变成城墙,挡住苍狼骑的刀啊?”
说话的是府兵的副将胡悍,往前众人都晓得他一直倾心于家主的独女,但姬於越从不搭理他,再加二人身份悬殊,于是他也渐渐死了这条心。此刻他见姬於越与一个病秧子成婚,想是心中郁愤难平,所以才借着酒劲出声讽刺。
此话一出,宴上瞬间安静了不少,目光都汇聚过来。
姬崇脸色一沉,孟仪光正要开口,姬於越却抢着上前了一步,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胡副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胡悍摇摇晃晃地指着陆孚青,“越姑娘,我敬你武艺高强,为人仗义!可你不能为了钱,就就嫁给这么个风一吹就倒的男人……他能保护你吗?能保护敕羌吗?打仗,靠的是我们这些兄弟流血拼命!不是靠……”
“靠什么?”姬於越打断他,脸上最后一抹笑也收了起来,眼神如刀子一般,“靠你在这儿喝多了耍酒疯?”
“我……”胡悍被她吓住,酒已醒了一半。
姬於越走到他面前,她在女子中已是非常高挑,但还是比胡悍矮些,不过气势却完全碾压了这位副将:“你说得有理,但流了血拼了命之后呢?我们需要粮草,让大家能吃饱肚子;需要劲弩,让守军在城头能多射死几个敌人;需要伤药,让伤者得到照顾。没有钱,难道这些东西都能凭空变出来么?”
胡悍面红耳赤,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在众人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坐下。
她转回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我喜欢谁,不喜欢谁,是我的事,我做什么选择,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
陆孚青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就站在篝火旁,却比火焰更耀眼。喉中干涩,他掩唇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宴上静了一会儿,才复又热闹起来,气氛方才缓和下来,却有噩耗传来:“报——!”
一名斥候冲了进来,声音听上去分外嘶哑:“家主!沮戎夜袭!先锋血狼骑已快至西城门外!”
“什么?!”
满座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杯盘落地和抽气的声音。血狼骑是沮戎最精锐的部队,他们料到沮戎会找借口开战,却未料到对方会挑这时来。
“有多少人?主将是谁?”孟仪光问。
“多少人看不清,但主将是伫术,他亲自来了!”
伫术是个以残暴闻名的王子,他打仗如蝗虫过境,不留活口,恐慌瞬间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将领们慌乱地寻找兵器。
“安静!”姬崇一声暴喝,稳住了局面,“敲钟,所有人,即刻归位!仪光,你去西门。阿越,你……”他看向女儿,又看了一眼她身旁清癯的陆孚青,两人都是一身赤红,提醒着他今夜本是场婚宴,姬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去西门!”姬於越毫不犹豫,眼神锐利如刀,转身就要走。
“越……阿越。”陆孚青忽然开口叫住她。
姬於越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眉头微蹙:“怎么了?你好好待在府里,至少这里是安全的。”
陆孚青站起身,步子迈得有些急,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走到姬於越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地道:“伫术骄狂,急于求成……如果饿虎扑不着食,气一泄……”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着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姬於越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伫术贪功冒进,前锋精锐突入,大军和后勤绝对不在此处,这意味着……
“我懂了。”姬於越打断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如同嗅到猎物味道的虎豹,“他的头跑得太快,身子没跟上,这是他自己把脑袋伸过来让我们砍的。”
陆孚青笑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阿爹,兄长,你们守住西门,拖住他们。”姬於越语速极快,但思路很清晰,“给我三百精锐,不,一百就行,我从南面绕到他们背后,两面夹击。”
这个计划非常大胆,却精准地抓住了伫术孤军深入的致命弱点。
姬崇和孟仪光只迟疑了一瞬,立刻点头:“好,依你,只是一切小心。”
姬於越重重一点头,目光掠过陆孚青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心中那种古怪的熟悉感再次一闪而过,但现在没空深究这些。她转身,身影如同燃烧的火星,跃上东珠的马背。
片刻后,敕羌城南,姬於越一马当先,她身后是百名精心挑选的死士。夜色和地形是他们最好的掩护,远远的,他们已经能看见西门边两军交战时扬起的烟尘,听到那边喊杀震天。
陆孚青站在城楼的高处,远远望向城南,来自大漠的风吹起他的衣袍,同城楼上的旌旗一起猎猎作响。敕羌比他以为的更干燥,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的小厮递上温水,他接过喝了一口,才勉强压下喉中的铁锈味。
被派来照顾陆孚青的小厮在姬氏已待了五个年头,此时正在心里腹诽这位弱不禁风的新姑爷。但当他对上这位姑爷的眼睛时,却打了个寒战,那里面没有一丝病痛带来的浑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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