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破裂,白石郎受到反噬,后退半步,脸色发白。
他镇定地轻笑:“不愧是衡清君,名不虚传。道君来得正好,与我一同杀了这魔修,共同问鼎仙道,不知道君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衡清君袍摆立刻传来一个小小的拉扯的力道。
像猫挠一样轻轻软软的,不必回头就知道脚边那人此时望向他的该是一双怎样担忧湿润的眼睛,提心吊胆,生怕听见他说出一个“好”字。
从前这双眼睛只会这般看着他被冰刃割出的伤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开始看向别人。
一个萍水相逢的魔修。
衡清君忍耐着心中怒意,直视前方。
“你伤我弟子,其罪当诛。”
“道君这话可有失偏颇了。拂耽小友是自伤,与我有什么关系?”
衡清君不再开口,脚下冰霜蔓延加速。
见状,白石郎收了笑,眼中浮现一丝狠厉神色。
“道君当真以为我怕你吗?你如今已是渡劫期大圆满,离飞升不过咫尺之遥,说不定再过几日天道就会降下雷劫。今日你若蹚这趟浑水,不死也必然重伤。到时候扛不过雷劫,数百年辛苦白费倒是小事,就不怕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衡清君不耐,正要开口,袍摆处那微小的力道却骤然松懈。
他终于低头看去,看见倚在脚边的小弟子呆呆坐在原地,仿佛听进去了远处邪神的话,陷入两难之中。
衡清君心中怒火稍熄。
他俯身,轻轻摸了一下脚边小猫的头。
“别怕,他伤不了我。”
一位半步成仙的杀戮道剑修,一位万人供养的的白石江水神,这个地步的大能交手已经不是小辈想看就能看得了的。
贺拂耽只觉得眼前狂风骤起,雨水夹杂着冰霰自天空冲刷而来。不知多久过去,一切变得安静,交手的双方各自独立,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没有千万根冰凌直直刺向的白石郎的话。
那些冰棱在即将刺入他身体的时候停下,困在冰凌中的神灵因此被迫收手。他能感受到那些尖刺上散发的恐怖剑意,若再有动弹,立刻就会被它们切割得四分五裂。
白石郎心中一惊——
这已经是近似真仙的力量,怎么会在下界出现?
空中浮现出一座七层黑塔,宝相庄严却通体煞气,正是修罗狱,镇压妖魔邪神的地方。
像白石郎的这样的神灵,虽只是野神,也不是修士可以随意抹杀的。刀剑等武器只能毁掉他们的真身,并不能真正杀死他们。
只有投入修罗狱,用狱中阵法镇压他们的神格,断绝他们在人间的信仰香火,待神力渐渐耗尽,才能完成弑神的最后一步。
白石郎狼狈不堪地对抗着来自修罗狱的引力。
“衡清君!你早该飞升,如今却迟迟滞留下界,难道不正因天道不仁?你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该知道这是我等唯一的机会!你当真舍得放弃吗?”
“区区野神,也敢在此妄言。”
衡清君淡淡说罢,转身将地上的人抱起来,就要离去。
贺拂耽陷在他怀里,没敢开口。
师尊来时他就察觉到师尊在生气,或许是气他乱跑,或许是气他招惹来这样一个大麻烦。
所以尽管心中担心明河的伤势,也一直没有离开师尊,生怕火上添油。
现在总算事情告一段落,他一只手环在衡清君颈间,视线越过师尊肩膀,看向远处地上捂着胸口的独孤明河。
他朝对方笑了一下,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没、事。
笑意融融,衬得肩上的血迹越发刺眼。独孤明河眼睫一颤,真像被那鲜血刺伤了一般,垂眸。
他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明明修的是长生道,却甘愿为了旁人自伤。受了伤也不邀功,反而撒这样孱弱的谎言来宽慰别人。
虽求长生道,却并不如何在意长生。
可若说是为了爱,这个人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会爱他。
他曾经做过无数个梦,梦中是不知多少次轮回转世的记忆碎片。在那些轮回中,有一次他被剥皮抽筋,但更多次,他手执长枪一统五界,就像一个结局既定的剧本。
那个剧本里,无数人想方设法接近他。
作为他的亲人、兄弟、臣属,用各种明示或暗示告诉他,他们有多么爱戴他,做过多少为他好的事,乞求从他这里得到哪怕一丁点回馈,直到走上那条光辉灿烂的既定之路。
即使魂枪,也口口声声说着为他好,以此来谋求他的血。
贺拂耽为什么不这样做?
良久,他喃喃道:
“小傻蛟。”
身后修罗狱已经压下来,白石郎跪地,在重压下勉强撑着身子,不再顽抗,似乎已经认命。
然而在修罗狱即将把他的身影完全吞噬时,一股汹涌的洪水从塔底迸溅开来。
正欲离开的魔修瞬间施法格挡,但龙枪吐出的火焰被顷刻间淹没。
拔地而起的冰荆棘也在碰到洪水的瞬间融化,被水流裹挟着同化。
衡清君蹙眉,抬袖将怀中人护住。
片刻后,洪水退去,眼前已经换了副景象。
白玉砌成的水池,引来寒泉之水。水中泡着无数珍贵的药材,蒸腾出乳白色的药汁,池面寒烟霜雾缥缈。
望舒宫,寒池。
衡清君独自坐在寒池中央,怀中人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岸上白石郎手中。
幻境。
衡清君朝岸上人看去,冷淡得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万物相生相克,道法也是一样。杀戮道能压制其他任何一条对抗性的道法,对这个幻境却无可奈何,因为它的存在并不为杀了他。
临水照影,各自见性。
这里是他心中欲求的水中倒影——是他的梦。
“我常听闻你们正道修士从不做梦,即使有梦,也会强行压制。梦意味着有所求,求不得,意味着道心不纯,难以飞升,故而你们深以为耻。可就连衡清君也有梦。”
白石郎轻抚怀中人眼角,“拂耽心思纯净,我知道以梦编织的幻境困不住他。却没想到……能困住大名鼎鼎的衡清君。能摧毁神力造境,却败在自己的梦里。只是不知道君在渴求些什么呢?这场景,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把他还给我。”
“道君何必着急,莫非是在担心**苦短?既然如此,我就更不可能把他还给你了。道君心思不正,拂耽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送他羊入虎口?”
寒池水面猝然冻结,但那层薄冰很快又悄然碎裂。
衡清君压抑着怒火。
这是用他的梦境编织而成的幻象,只要他神识微动,幻象就会被彻底扭曲。
他固然不惧,贺拂耽那稚嫩的神魂却无法承受这种剧变。
白石郎察觉到他的沉默,有恃无恐地轻笑,正要再讥讽几句,忽然听见怀中人闷哼一声。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看见怀中人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如纸。
“……疼。”
疼。
太疼了。
疼到眼前一片昏花,头脑也失去理智。
像是把筋骨一点点碾碎,再将皮肉细细割下,每一秒都更加疼上一分,仿佛没个尽头。
痛到连记忆也模糊了,不记得当下身处何方。反倒是多年前那些久远的回忆,因为与疼痛相关,此刻浩浩荡荡地在眼前闪现。
-——是衡清师尊外出数月,带回来无数奇珍异宝。
凡人享用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就可以延寿百年,却全都投进寒池,药力化在水中。他曾好奇用指尖轻点,就被一阵剧痛刺得缩回了手。
“明日起,我为你洗筋伐髓九日。”
——是空清师伯怒气冲冲闯进望舒宫,拦在满池汤药前面,长剑直指宫殿主人。
“骆衡清!你莫非不知拂耽最怕痛?你逼他洗筋伐髓,是要活活疼死他吗!?”
“既然怕痛,何必修道?何必求长生?又何必来做我的弟子?”
“好,好!我知道你一直不想收徒,是我当年托**你。既然你不愿,我现在就带拂耽回去,省得你在这里继续欺负他!”
“望舒宫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是两相争执下,他捂着手指,强忍那一下犹自让他心有余悸的剧痛,怯生生从空清师伯身后钻出来,跪在地上向两位长辈行了一个大礼。
“师伯误会了,师尊没有逼我。弟子愿意洗筋伐髓,请师尊助我。”
“疼……”
“不、不疼……”
“我愿意的……师尊、别怪师尊。”
疼痛难当之下却还是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白石郎握住那只绵软无力的手,探向腕间脉搏。
就好像那里的跳动是什么无解谜题,白石郎脸色比被修罗狱镇压时还要难看。
良久,他终于笑起来,神色中带着几分苦涩的了然。
“原来是洗筋伐髓失败了……难怪你不愿杀那个魔修。”
“那条小烛龙还未长成,不能化龙,无法为你所用,是么?这就是道君所渴求的,你想让拂耽活下来,哪怕用旁人的血肉做祭品。”
“可是道君,我以人心做祭品,便被你们叫做邪神。你以神血做祭品……那你又该是什么呢?”
衡清君压下怒意:“你若就此收手,我可以留你一命。”
“在修罗狱也能保下我?不愧是道君。”
白石郎指尖轻抚怀中人的脸颊,动作竟然有些许怜惜。
收回手后,掌心中水滴缓缓凝聚成一朵透明的花,在殿内烛光的折射下,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色彩不同。
掌心轻攥,透明水花碎裂开,变化成一杯清酒。
他慢慢将酒喂到贺拂耽嘴边。
衡清君语气已经危险到极点:“你在做什么?”
白石郎轻笑:“道君不必担心,我只是可怜拂耽如今疼痛难当而已。”
“这是情花酒,无毒。兰香神女酷爱奇花异草,曾说世间仙葩唯属情花。她曾用大荒境中平逢山上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情花,各取一瓣,酿成一壶情花酒。”
“情花酒中心绪纷纷,比人间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还要再多出两分嫉妒与悔恨的滋味,故而又唤作九情缠。无论是哪一种情,哪一种欲,饮下它,就能在梦中得偿所愿。神女濒死时常常饮此酒,喝醉后便忘却了一切疼痛、仇恨,飘飘然如在云端。”
“这里是道君的梦境,酒中也合该是道君的所思所欲。道君为替拂耽改命,宁可逆天而行,总该不会想要害拂耽吧?”
酒液缓缓溢入贺拂耽唇齿之间。
很快,他因疼痛难忍而颤抖的幅度就小了些,紧锁的眉头也稍稍松开。
白石郎慢慢喂着,衡清君知道他所言不虚,只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继续阻拦。
饮了大概小半杯,贺拂耽突然睁眼,喉间挤出一声难耐的喘息,面色猝然变得潮红,连眼眶都是一片洇湿的红霞。
“热、好热……”
双眼迷离似乎已经认不出眼前的人,埋首在他怀里轻轻蹭着,一只手不安分地扯着自己的衣领,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
衡清君被这变化刺激得双眼赤红,紧紧攥拳,指甲刺入掌心。
“你做了什么!?”
渡劫期修士的威压在勉力抑制之下还是流泻出了一丝。仅仅一丝而已,周身烛台、纱幔、玉璧俱都开始晃动,世界仿佛摇摇欲坠。
白石郎亦是一怔,放下酒杯,拧眉捏住贺拂耽手腕。
然后是片刻失神,随即半是苦涩半是讥讽地冷笑。
“你问我做了什么,何不问问自己在想些什么?衡清君啊衡清君,枉你身为正道魁首人人敬仰,竟然真对你的小弟子……有这般龌龊心思。”
“一派胡言。我与拂耽师徒之情,怎么龌龊?”
“看来连道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白石郎忽然一把搂住怀中人的腰站起来。
一片水声淋漓中,他掐住贺拂耽的脸,让对面的人更清楚地看到小弟子被**折磨的模样。
那本是不属于他的情与欲,现在却在挑动着他每一根纤弱细微的神经。
衡清君眼神阴鸷。
白石郎浑然不惧,轻蔑笑道:
“这一杯酒,本是神女赠我,希望我能像她一样,死于得偿所愿的美梦之中。我本是出于好心,才将这杯酒让给拂耽小友,让他应道君所愿,在梦中得到康健的身体。”
“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里是道君的梦境。既然道君有所欲求,何不就在这里将想做的一切都做了?小心压抑太过,反成心魔。梦一场而已,梦醒之后你依然会是拂耽敬爱的师尊,而你自己也心满意足。”
“至于我,酒没了,美梦也化为虚无。就算不求长生,难道连善终也求不得吗?道君,如今我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最后怜惜地看了贺拂耽一眼,然后将人推上前去。
于此同时,他身形急速后退,顷刻之间就脱离出这个梦境世界,只有声音还在世界之外回荡。
“贺拂耽给你,独孤明河归我。”
“不必担心,待我用那条烛龙的心脏推演出超脱之道,就连拂耽……也能用那副病骨飞升。”
池水消解了向前的力道,贺拂耽不过走了两步,就踉跄着摔倒下去。
水面突然涌动起来,在彻底倒下去之前,一个微凉的怀抱接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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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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