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拉得死紧,密不透光,室内幽暗如同深海巢穴;
骨头缝里渗出碾轧般的钝痛,整个世界在眼前旋转不已。
许初夏是被眩晕和疼痛共同绞醒的。生理性的泪水悄无声息滑过太阳穴的弧线,洇进鬓角。
他花了点时间和力气,将自己从粘滞的梦里和同样粘滞的枕头上剥离出来,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晃动的棉花上。
落地窗的方向透出压抑的光线。他下意识想拉开厚重的帘幕让阳光倾泻而下,驱散这沉闷,却在手指触碰到冰凉窗帘边缘时,猛地顿住——
身后单人床的另一侧,微微凹陷,传来平稳到近乎无机质的呼吸声。昨晚混乱的记忆碎片涌上来:陌生的支撑、被迫分享的空间、黑暗中弥散开来的陌生皂角气味。
一个才见面不足24小时的人。
他收回了手,放弃了追逐阳光。转而脚步轻悄地挪向房间角落的狭小盥洗室。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刺激得他短暂清醒。镜中的人脸孔苍白得不见一丝人色,眼睫沾满水珠,神情是介于巨大疲惫和某种空洞之间的疏离。
十分钟后,餐厅。
清晨的风带着初离峡湾的清冽气息,温柔地揉捏着他的额发,试图抚平那份不适。这座供应各国美食的自选餐厅此刻已是早餐时段,穿着白色制服的大厨正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热情洋溢地推荐着什么。
“试试……好……浓缩……卡仕达酱……”
许初夏没什么食欲,大脑处理着对方口音里的碎片信息,捕捉到“卡仕达”这个词,便近乎是麻木地点了下头。托盘中很快放上了一小杯浓缩咖啡、一个烤成诱人金色的可颂,中心缀着乳黄色的、几乎要滴落下来的酱料。
他沉默地端着餐盘,径直走向船舷边缘最僻静无人的角落,仿佛要离所有鲜活的热闹远一些,再远一些。
风带着咸味从敞开的窗涌入,掀动了压在白瓷咖啡杯下的餐巾。他抽出那张被压得微皱的餐巾,掏出兜里廉价的蓝色水芯笔,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空停了一瞬。
许愿:
邮轮第二天,晕船像被人塞进滚筒洗衣机甩了十遍。
圣地亚哥的酒店床软得像陷阱。威廉姆斯港的太阳能把人脑子晒化...
房间里居然还有香槟和保险箱?……还不如那年我们一起攒在糖罐子里的奶糖纸金贵。
......
远处冰山白得……像你最后躺的那间屋子的墙面反射的顶灯光。
取餐队列里那个男人,端着盘子站在原地犹豫了起码……4分钟?
船上的人笑得好吵啊...
……侍应生推餐车轮子卡了一下,咯噔。咯噔。金属摩擦声钻耳朵里疼的……
鲸鱼的名字想好了,叫就叫许愿鲸。擦镜头擦到手痛!这该死的海雾!冷…冻死那年冬天你小脸皲口那层皮,还记得么?
太阳太毒了,照得想吐。比上海滩的霓虹灯还……
墨迹戛然而止,餐巾反面已无空白,最末两行字被几道横杠粗暴地划去。
许初夏的笔尖停顿在“还……”之后,像一辆失速撞上隔离带的火车。
纸巾的正反两面,已被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时而潦草时而用力的文字堆满,甚至穿透了纸背。那些没写完的、最终用横线狠狠划掉的字句,是他情绪最后的堤坝。
他猛地将笔收回口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宣泄后的瞬间,空茫压过了短暂的畅快。
窗外的阳光慷慨地包裹着这片冰冷的餐桌一角,海鸟清啸着掠过灰蓝的天空,扑向远方赭石色草甸与黑岩丘陵起伏相接的地平线,耳边是海浪拍打船身时持续不断的、低沉而空洞的闷响。
喧嚣就在身后不远的其他餐桌上流淌,刀叉碰撞、餐具叮当、欢声笑语。一个服务员推着餐车经过他桌旁几秒,又目不斜视地离去。
许初夏的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隔绝所有声音的玻璃罩内。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盛满金黄卡仕达酱的可颂顶端,冰冷的海风似乎连这点最后的油脂香气和温度也抽干了——
冰凉的触感刺入指尖。
许初夏厌弃地收回手,接着端起那杯小小的浓缩咖啡,深褐近乎黑色的液面映着他模糊疲惫的影子。指尖感受到杯壁的微凉,凑到唇边,狠狠啜了一口极度浓缩的汁液。
尖锐的苦涩如同电击般在舌根炸开,带着粗暴的灼烧感,强行劈开了喉头的恶心感,刺入混沌的大脑。但这刺激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胃部痉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他重重放下杯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黑乎乎的咖啡液面一阵急晃。
那张两面都浸透了无声呐喊、揉皱又展平、字迹几乎撑裂纸巾的薄薄餐巾纸,连同那杯咖啡和无人青睐、冰冷油腻的牛角包,被他孤零零地遗弃在白色骨碟旁边。
像一小块浮冰突然翻转,露出了水下大块的深蓝沟壑,沟壑壁上沾满墨绿的苔藓。
许初夏迅速起身,逃离这张桌子,像逃离一座刚刚爆发的、自己亲手制造的火山废墟。
他快步融入甲板旅客稀疏的身影里,背影僵直。
风更大了些。
那封塞满了吐槽、绝望和思念的“遗稿”纸巾,一个角被风吹得倔强地扬起来,似乎在展示着被涂改的伤痕。
风稍歇,它又颓然跌回冰冷的桌面上,伏贴得如同从未被写过。
冰冷的风似乎暂时吹散了清晨的些许眩晕,却吹不散喉咙深处顽固的恶心。
许初夏几乎是踉跄着回到那间幽暗的舱房,仿佛深海鱼重返巢穴。洗手间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合上,水龙头拧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嘈杂。
他鞠起冷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苍白的下颌线滴落。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冷,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浊气。
口袋里被揉成一团的蓝色餐巾纸被掏出来,像一团被强行压缩的情绪垃圾。他看也没看,手臂有些僵硬地伸向马桶上方,松手。纸巾沉落,被涌起的水涡撕扯、绞碎、最终消失在那令人心烦的旋涡尽头。按下冲水键,白噪音充斥耳膜。
…短暂的逃离结束了。
他擦干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那台沉甸甸的专业相机被轻轻拿起,冰冷的金属外壳贴合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确认感——这是他的锚点。他走出幽暗的卧室,来到阳台,他强迫自己与大海和重山对视。
眼前的世界是凝固与浮动交织的荒凉。
远方绵亘的岛屿被枯黄的草甸和顽固的地衣苔藓覆盖,形成一层厚实而贫瘠的赭绿色毯子,紧紧裹住黝黑嶙峋的骨架。海面呈现出一种沉郁凝滞的油灰蓝,偶尔有白色浪沫在翻卷的波涛间闪过,像是某种生物急促的叹息。
视野所及之处,是庞大、坚硬、不容置疑的原始荒芜感,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态悬浮于寒冷的水波之上。
下午两点,身后卧室床位的方向才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是下床轻巧的落地声。
许初夏捏着相机的手指收了收,背影没有动。
脚步声转向洗手间,短暂的水流声之后,门被拉开。那个只相处了二十四小时的、名为余知雨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上带着水汽和干净皂角的气息,与舱房里残留的、因密闭而略显沉闷的空气形成微妙的对比。
几乎同时,门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余知雨顺手按铃唤来的管家推着一辆精致的餐车走了进来。
银质餐盖揭开,盘踞其上的是一小片煎至完美的鸭胸肉,表皮金黄香脆,切面透出粉嫩的肉质,斜搭着几枚用波特酒熬煮得晶莹剔透的无花果,浓稠的酱汁在一旁勾勒出漩涡。
另一盘则是青豌豆蓉做底的鳕鱼,点缀着纤细的芦笋尖和翠绿的时令豆苗,极尽法式料理的精细与冷感,连香气都带着距离感的凛冽。
“特意为您准备的,先生。”管家微微颔首。
“多送了一份。”余知雨的目光随意地掠过双人份量,转向窗边的许初夏,嗓音带着一种刚睡醒尚未散去的中性平淡,听不出一丝尴尬或热络,“要一起吗?省得浪费。”
拒绝的话滑到嘴边,早餐那杯浓缩黑咖和冰冷油腻的可颂遗留的阴影还在胃里沉坠。
“不吃苹果就把苹果吃了”的画面在他头脑里快速闪回。
饥饿感像迟到许久的信号,迟钝但坚决地升了上来——他确实已空了一整个清晨和白昼。喉咙里那点顽固的恶心似乎退却了些许,被胃袋真实的空虚取代。
“……好。”
许初夏最终吐出这个字,放下相机,走到铺着素白桌布的小圆桌旁。
两人隔着小小的白瓷餐具落座。刀叉落在餐盘上,发出冰冷轻响。没有要求管家服务,空间里便只剩下细微的、近乎审慎的咀嚼声——还有被他们共同忽视的,船体在冰冷海流中稳定运行所发出的、微不可查的深沉嗡鸣和轻微震颤。
许初夏切割着那块粉嫩的鸭胸肉。酱汁的甜、无花果的腻、还有鸭肉本身过于丰富的脂香在口腔里混合成一种沉重的负担。他强迫自己吞咽,胃部却又悄悄拧紧,仿佛在和这种陌生的、繁复的味道激烈抵抗。
这绝对不是抚慰中国胃的东西,他想,每一口都像在咀嚼冰层。
“对了,”余知雨似乎已经吃得差不多,动作不疾不徐,用一种闲聊天气般的语气开口,“之前微信跟你提过,房间里东西想稍微动动。没忘吧?”
许初夏用叉尖拨了下盘中孤零零的豌豆苗,点头:“你随意。” 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压住泛起的酸涩,“不影响拍摄就好。”
嘴上是这么说着,手却缓缓放下餐具,他打算暂时离开留给管家和余知雨私人空间。
眩晕感随站起的动作猛地冲上颅顶。他手指倏然扣住桌沿,骨节硌着大理石桌泛出青白,借那一点真实的痛感锚定晃动的视野,餐食的浓烈余味混着船体震动在胃里翻搅沉坠。
他对着目光虚落在余知雨的肩线稍后处,略微颔首。
“午餐…费心了。”
船身的轻微晃动似乎更明显了些,他唇线紧抿了半秒,声音平直得像刚切开的冰面:“我出去处理些事。”
夏夏吃的是典型的意大利早餐啦,其实很好吃的。
牛角包配上奶香味的卡仕达酱,再加上一杯意式浓缩或者卡布奇诺哦。
以及,去南极一定要记得带晕船药不然只能跑一趟医疗中心啦[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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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厌食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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