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浓浓淡淡,如同写完毛笔字后涮笔的水洒在了宣纸上,一片一片地逐渐洇湿晕开来。
紫藤朝着明亮的天光伸出了它弯弯曲曲的枝桠。越是幼嫩的芽尖,越爬满了黑色的蚜虫。
那些幸运的枝条,伸出后恰恰好搭在木架上。它们逐渐长大,生出大大小小的叶片,身上落满了阳光。
那些不幸的伸出去便落了空。也看不见哪里有可以攀援的方向,只好迷茫地朝着有阳光的方向爬。
这一大株紫藤上,那么多试探着伸出来的幼嫩枝条。每条上都爬满了黑色的虫。
可偏偏是那些拼命朝着天空、朝着阳光爬去的枝条,始终找不到任何的依靠。
它只好继续生长。长到比别的枝条都高,长到幼嫩的茎已然无法支撑它枝叶的重量。
它在绝望中跌落,居然摔到了木架上。于是它惊喜地攀着眼前柳暗花明的路,一路爬,一路长出茂密的枝叶,也终于可以放肆向前。
紫藤爬满了大半个木架,在烈日中投下好大一片阴凉。大到夏日里,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坐在底下乘凉。
吃过了晚饭,薛枫闲来无聊,斜着倚靠在葡萄架上。两片唇叼住电子烟的吸管,深深地吸了一口。
喉咙里是薄荷辛辣的凉感,唇齿间却尽是水蜜桃的甜香。
他现在已经不会被呛到了。
白色的烟雾被他成团地吐出来。薛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脸,把烟雾向上吹去。
程铭站在他身边看着。
他见薛枫吸了烟之后,总往一个方向吹,便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我在帮花驱虫,”薛枫回答,指指高处的嫩芽:“这枝条上面,虫子都爬满了。”
“我要用烟把他们熏走。”
“有效果吗?”
“不知道,”薛枫摇头:“我只记得很久之前,我们家的花闹虫子。我爸当时就是这么干的。”
俩人正说着话,就见小蘑菇一蹦一跳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两位学霸,山药哥叫你们去大活动室玩呢!”
见是这位十四岁的小姑娘,薛枫扭头三下两下挥散了烟雾,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朝她转过脸来。
“走吧,找他们玩去。”
大活动室西面有一整排窗子。夕阳从西南方洒下并不耀眼的光芒,将屋里的一切照成浅浅的橘色。
薛枫穿着袜子踩在沙发上,像坐凳子那样坐在沙发背的顶端。阳光洒在他侧脸,橘色笼罩了他整个人。
活动室外面是片空地,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拉着道黄色的警戒线。
窗玻璃正对着栋小楼房。楼房窗台的护栏上晾晒着灰白色的衣物,被晚风吹得轻轻飘动。
楼前的地上铺着大量的碎石。
这里像是完全被人们忘记了,什么装修破烂都往这儿堆:
这边扔着好些破烂的长木板、那边放着一溜锈成深红色的钢管。
碎石底下依稀可见几个破破烂烂的井盖。楼前停着两辆盖着灰布的电瓶车,远处还立着只高高的烟囱。
夕阳透过云层洒在地面上,整片天空和地上的碎石都被染成了橘色。配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破烂,莫名地使整个画面带上了种狂野的劲头。
大活动室里有电脑。山药带了移动WiFi过来,给大家放音乐听。
什么节奏感强就播放什么,什么张狂不羁就播放什么!
音乐团体课用的非洲鼓也让大家翻出来了。薛枫点了首Queen的歌,关上门在沙发上坐好,带头用力地拍打着面前的非洲鼓。
“We will we will rock you ! ”
“We will rock you ! ”蘑菇和山药在他的引领下,也卖力地拍着自己面前的鼓,跟着他大声喊道。
身旁没有鼓的。就采用经典的跺脚拍手法,跟着几人打起节奏来。
他们兴奋地笑着闹着,像是忘记了平时的烦恼。事实上,他们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从没有过烦恼似的,只管放肆地摇滚起来!
此时此刻,十六病区住院部几乎所有的年轻男女都聚集在这里了。
整个房间里有打鼓唱歌的,有自娱自乐笑着跳舞的,有好几人凑在一起说笑聊天的,好不热闹。
另有的人,譬如程铭,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愿意在这里待着。听着耳畔的喧闹声,和住院部的大家一起欢度今晚这无比美妙的狂欢节。
为了什么而狂欢呢?具体是为的什么,他们好像也说不上来。
那么就当成是在庆祝吧。庆祝他们有这片刻的欢欣,庆祝因为有了互相了解的病友而不算孤单。
最重要的,庆祝此时此刻,他们彼此间这未曾料想过的相遇。还好有彼此在,即便是住院也不觉得孤独。
窗外的夕阳慢慢地从橘黄色变成橘红色。云像是深红色的海浪,从地平线往更高处的沙滩上泼洒过去,激起镶了金边的浪花和泡沫。
锈红的钢管和地面融为一体,早已暗的看不清了。楼也成了一大块方正的暗色,唯有不多的几扇窗户里透出几方朦胧的光亮。
已经是晚上 8:00了。
电脑上播放的音乐从摇滚逐渐转向了抒情。
跳舞的人们累得坐在了地上。唱歌的人有的回去了,有的则从最开始的狂吼逐渐切换成了哼唱模式。
打节奏的几人也停手了。他们揉着泛红的手心,一个挨着一个仰面朝天地躺倒在沙发上。
大活动室的正面,有个占了一整面墙的大镜子。任何人只要歪歪脑袋,就能从里面看到房间的全景。
薛枫仰靠在沙发上休息,时不时地扭头看眼镜子。他没有照镜子的习惯,但当镜子摆在面前的时候,他很难拒绝看上两眼。
透过镜子,他看到活动室的人逐渐的少了。不少人已经回去了,剩下的大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程铭盘腿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块小垫子上。他今天穿了件宽松款的浅色半袖,搭配深灰色工装长裤。
薛枫看着镜子,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说实话,他刚才又是拍鼓又是唱歌的,现在已经很累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眼神也懒得动了,一直就这么望着镜子里低头看手机的程铭。
他垂眸看着他的倒影。于是,今天上午格格问他的那个问题忽然就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你觉得程铭长得帅吗?
薛枫想着这个问题,目光扫过程铭头顶的黑发、短袖下男生宽阔的肩膀和那两条盘起来的长腿——程铭的腿真的很直很长,是不管它的主人摆出什么样的姿势都很好看的那种。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块垫子上。灯光从头顶上方打下来,他肩膀衣服下面的那块骨头又被光线勾勒得分外清晰。
薛枫猛地回神。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脸色变了变,烦躁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那面诱人的镜子。
虽然刚刚是在发呆,可薛枫也知道自己必然是盯着镜子看了好半天。此时忽然不看了,他反倒有些心虚,非得回过头去检查下对方是否发现了他方才的注视才能略微心安。
薛枫于是又转了回来,做贼似的飞快地扫了眼镜子里程铭的身影。
抬眼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似乎是感受到有人在看他,程铭神色茫然地抬起头。他看向镜子里面,瞬间就锁定了薛枫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撞。下个瞬间,薛枫唰地低了头。
回避对方目光的刹那,薛枫被自己给惊呆了。
他闪躲的动作太快,根本是下意识的反应,没有思考就采取行动了。以至于躲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在离开大活动室前都不会再看镜子了。
没多久,护士进来催大家回去吃药。山药走上前去,关掉了播放器里越来越伤感的音乐。
回到房间后,薛枫发现另外三个人都静悄悄的,便问怎么回事。今天晚上,他见他们都去过大活动室,又都很早地就走了。
蝶哥和画家只是摇头。
瓶子背靠着墙,低着头光脚坐在床上,被子堆在枕头旁边。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
一片寂静中,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猛地抬头看向薛枫。
“我要出院了。”他说。
薛枫猛地扭头看向他。他睁大了眼睛,表情混杂着疑惑和震惊。
“你要出院??”他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几乎要笑出声来。
“怎么会呢?不是都得住满一个月才能出院吗?”
“不是的,”瓶子摇头:“十六病区是自愿的,想走就可以走。”
“……你想走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瓶子伸手抹了把脸:“我不想住在这儿。”
“在这里住着,我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和事,还什么都干不了。所以我只会越来越烦躁,状态越来越差。”
“我根本没有在好起来。”
“所以我要走。明天就走。”
“……哦。”薛枫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要点点头:“那,那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送你。”
“谢谢。”瓶子吸了吸鼻子。
薛枫点点头,转身要去收拾自己的脏衣服,却忽然被瓶子叫住了。
“薛枫,”谢平喊他:“还有你们两个。庄文,华嘉……”
被他乍然叫了名字,屋里的三人都有片刻的僵硬。然而他们终究回过神来,穿着拖鞋走到谢平病床前。
瓶子表情颓丧地坐在床上。他抹了把脸,眼圈红红的看着他们三个。
“认识你们,是我生病之后最值得高兴的事,”他语速很快地说,咬牙忍过了涌上喉咙口的哽咽。
“但我没法陪你们出院了。”
他一边说着,双手捂住了脸:
“对不起。”
“你们曾经是我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的理由,但是……”
“对不起……”
“别这么说。”庄文低头,侧身轻轻坐在了谢平的床上。
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出院是件好事,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也都很快了。”
谢平捂着脸,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在庄文的怀里蜷缩成一团。
“抱一下吗?”华嘉轻声问,随后拉着薛枫上前。
疲惫的一天过后,1016号房间的四个病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胡乱地拍着不知是谁的后背,也被不知是谁的手臂轻拍着。
“其实我也早想说了,”蝶哥闷闷的声音响起:“不管未来怎样,不管我将来走到哪一步,”
“你们都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们的。”
“我也是,永远不会忘。”华嘉被不知是谁紧紧地抱着,胡乱地点点头:“大概是想忘也忘不了的。”
“那你们答应我件事行吗?”薛枫忽然说。
“你说吧。”
“就算是为了彼此,就算是为了不让对方听到后伤心,”
他轻声地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蹭在不知是谁的衣服上:
“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一定,要向前看,然后努力地生活。”
“你们得跟我保证。”他说。
“我保证。”三人回答。
“那你呢?”蝶哥问。
薛枫闭上眼睛:“我也保证。”
四人又互相狠狠地拍了拍彼此的后背和肩膀,这才逐渐地拆开,冷静地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蝶哥咳了一声:“我们刚刚,算不算过密接触了?”
“你不上外面说去就不算,”瓶子笑了:“但其实我无所谓,反正我也要走了。”
“千万别跟别的人说,”薛枫躺倒在床上,揉着眼睛就开始笑:
“四个人扎堆过密接触……我们会成为十六病区的传说的。”
“哈哈,”画家也笑了:“恐怕之后1016都不能住人了。”
这边正聊着,远远地就传来了护士们挨个房间查房发药的脚步声。
几人立刻噤声,埋头寻找各自的水杯,等两位护士来了,当着他们的面吃下了晚上的药。
“谢平,你早点睡,”护士临走时嘱咐道:“明天下午出院。”
谢平答应了一声。
四人躺在床上。等护士走远了,蝶哥掀开被子,率先坐了起来。
“我出去抽口烟。”他说。
薛枫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个蓝色的解压球:“我也出去逛逛,顺便散散步。”
他推开门走到了外面。
满目的夜色,与刚才屋中明亮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前,薛枫已经扶着墙出发了。他脚步踉跄地穿过走廊,来到了前院的葡萄架下。
看到葡萄架下空无一人,薛枫自己也不知道他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他脚步发软,在彻底站不起来之前扑到了黑色折叠椅上。双膝跪在地上,他的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
其实不光是因为瓶子要走,是因为好多好多的事情。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以至于情绪骤然爆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只觉得心脏撕扯般的疼,疼到连呼吸都觉得分外沉重,疼到连抬起头都觉得是负担。
记不清有多少次,这种兴奋状态下极端的痛苦几乎使他想要结束,把一切都了结了。然而他不能。
他承诺过太多人,要走下去。
其实早在大活动室听着摇滚音乐唱歌打节拍的时候,薛枫就知道,今晚注定无法像往常那样平静地度过。
因为他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到让他怀疑一切的真实性。果然,现实再次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来不及想自己是要走回去还是手脚并用地爬回去,薛枫伏在椅子上,肩膀颤抖着哭了个昏天黑地。
直到呼吸困难脑袋发晕,他才勉强止住眼泪,撑着脑袋仰起脸来,迷惘地望着头顶漆黑的夜空。
看着看着,他只觉得头皮像被潮水漫过般地猛然一紧。
然后眼前一黑,他就这样失去了平衡,无力地向后仰倒过去。
预想中后脑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在他身后,有个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扶住了他的肩膀。
跟我老爸在街边喝啤酒吃烧烤,所以回来晚了。
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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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措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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