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回到酒馆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门厅里已经点上了昏黄的油灯，酒馆的招待正在收拾客人留下的碗碟。见他进来，便点头打了个招呼说：“您那间，我已把吃食送进去啦，没惊扰那位姑娘。”
谢泽点了点头，摸出几枚银便士放在柜台上作为饭钱和房费。招待笑点点头说：“今晚是丰收节，估计会有小贼在这时候捞点节日礼物，我先把门锁上，大人要是出门跟我讲。”
谢泽点点头，踏上了楼梯。他的房间的木桌上摆着两份粗陶盘，一盘装着切开的黑麦面包，另一盘则是风干咸肉。陶盘旁还摆着两杯黑麦啤酒，颜色不深，看上去像是掺了水。谢泽发现，无论是白日里在镇上的见闻，还是此刻酒馆中他特意要求的“最好的餐食”，都远远低于达勒姆近旁港口小镇该有的标准。按理说，有主教常驻的教区，哪怕是边缘地带，生活水平也应比这好上一些。
谢泽实在没力气深究，他只是这里的过客，撑过这一夜，明天就能启程去达勒姆了。
谢泽将带回来的包裹解开，换上刚买的衣装后，轻轻叩响了隔壁的门。屋里没动静，就在他正准备再敲一次时，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个眼神游移的何因。
何因刚在正在揣测着谢泽的用意，忽然听到敲门，活像个偷东西被抓了个正着的贼，一时间没敢应声。待她平复好心情后，才下床去开门。
谢泽递给她一个包裹，上面还放着一双缀着铜扣的软底皮鞋：“换好衣服，到我那边吃点东西。”
何因道了谢，接过东西，猜想谢泽刚才应该是去买衣服了。诚然，谢泽并没打算扔下他，但不代表没有利用她的打算。
她关上门，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件亚麻色的长袖束腰上衣，胸有皮质的交叉束带，一件烟灰色的长裙和一条绳编腰带。她伸手抚过裙摆的线缝，想起几个月前在实践课上还给这类服饰写过藏品登记表。现在，这些“文物”正安安静静地等待她穿上。
“历史还真是……会开玩笑。”
她换上衣物，发现它们都意外的合身，就连那双新鞋，都要比自己之前的皮鞋舒服许多。她透过窗户的反光打量了一下自己，然后推门走向隔壁房间。
谢泽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出椅子坐在桌边。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便将真相告诉何因。无论她是不是那个人，她所展现出的能力，都值得进入管理局。
门没有上锁，此时的何因已走进了房间。她顶着“提图斯”面容，身上的衣着因为谢泽关闭了服饰投射的原因，已经变成了普通百姓的打扮。
“坐吧。”谢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酒馆的条件看来就是这样了，先凑合吃点。”
何因点点头，已经顾不上计较，抓过面包啃起来。“你也吃啊，谢泽！”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口干硬面包噎住了。她拿起酒杯灌了一口黑麦酒，才把面包咽下去。谢泽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但什么也没说。
他也拿起面包咬了一小口，随后又放下。“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他说，“我先讲个故事吧。”
他看向窗外，夜色渐深，外面传来节庆的隐约乐声。谢泽低声说道：
“假设时间是一枚圆环。人类在圆环的顶点，抵达了文明的极致。那个时代的人拥有极长的寿命、无与伦比的科技。然后他们发现，这个顶点之后，是不可避免的崩塌。”
“于是，他们建造了庇护所，将所有的人类文明都封存其中，让历史和一群被选中的各领域精英一起沉睡，等待灾难过去，再重启文明。”
“当那些人苏醒时，灾难已然过去，新生命在废墟中萌芽，而那群在灾难中活下来的人，肩负起了在必要时刻伸出援手的使命，引导文明沿着他们所知的轨迹缓慢推进。
“这不是一丝不差地复刻过去，而是大致还原那场通向巅峰的演化。他们知道，唯有让人类在灾难再临之前重建起与曾经相仿的高度，才有可能迎击命运的冲击。”
“这些人虽寿命极长，却非不朽。他们一代代地前赴后继，守在历史深处，只为让文明在时间的循环中攀登得更高，也许高到足以直面灾难，打破循环。”
“这些人从未在历史中缺席。他们是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祇，是帝王背后睿智果敢的谋臣，是不动声色左右战局的军师。他们一直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有人背叛了。”
“那人扶持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政权。若只是新政权的崛起，本不足以动摇整条时间线。但这个政权窥破了时间循环的秘密，它通过篡改历史和利用未来，锻造了牢不可破的统治。这一政权如果不被遏止，时间将无法闭环，人类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直面灾难，再无翻盘的机会。”
“于是，抵抗开始了。那些来自时间循环顶端的人暗中成立了一个组织，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温和地引导，而是悄无声息地修正。他们回到被篡改的历史节点，同时又寻找对抗新政权的方法，这个组织就是时间管理局。”
谢泽说完，目光缓缓落回桌边的何因。
她举着手里的面包，半咬不咬地僵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解释，但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种几乎能写进科幻小说里的答案。
可是谢泽的话，确实让那些荒唐又难以解释的经历变得有理可循。
她缓过神来，轻声问：“所以……博物馆，其实是时间管理局的掩护？”
谢泽点点头：“准确来说，是北部湾分局。”
“那……”她看着谢泽，“为什么我会被吸进那个机器里？”
谢泽眼睫垂下，顿了顿，说：“那是‘回溯器’。”
他语气和平时无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他选择隐瞒了“那个人”的存在。
“至于你为什么会被吸进去，”谢泽继续说，“我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你通过了回溯器的筛选，具备了加入管理局的资格。”
何因眨了下眼睛，“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谢泽点头：“是。能通过回溯器筛选的人很少，通过了，便是我们的同事。我不能把你丢在那个时代不管。”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这时何因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我不知道。”谢泽掏出那枚吊坠，接着说：“它本来可以带我们回去，但是不知为何一直启动不了，去达勒姆，也是为了修复它。”
何因点点头，虽然自己的疑虑被打消了大半，但还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像是一篇论文，跳过了其中的一个论证，直接得出了结论，虽然不影响整体的行文逻辑，细想却觉得解释不通。她想到了自从投递了海事博物馆的工作申请后，那种被观察和操控的感觉：细微到几乎无法描述的巧合，那些一次次恰好的遇见和推进，如今都像串珠一样被穿到了同一根线上。但这线太细了，细到她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另有原因。但她知道，在没有彻底了解谢泽和管理局之前，她不能开口问这些问题。
她抬起头看了谢泽一眼，对方依旧在吃那块干巴巴的面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至少现在，何因对他的怀疑，卸下了一些。不过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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