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泊川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惊醒。
机舱昏暗,舷窗外云层翻涌,他指节发白地攥着扶手。
数不清第几次了,他梦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像未干的水墨,在眼角晕开一抹薄红。半垂的睫毛投下浅灰色阴影,将整个眼神都浸在深潭里。
他记得那目光的重量。
像冬夜江水漫过堤岸时,缓慢的、无声的沉没。
有什么在睫毛下闪烁,像碎玻璃上的月光,又像将熄未熄的炭火,可当他想要看清时,只触到一片潮湿的黑暗。
他本该恨极了这双眼睛的主人。可每当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胸口总会泛起一阵钝痛。
机舱里氧气稀薄,他大口呼吸着,却仍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老板,快到了。”助理徐有放恰在此时低声提醒。
桑泊川更用力地攥紧了扶手。
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他强迫自己回想自己在外六年的痛苦,用熟悉的恨意来掩盖心头莫名的不适。
良久,他“嗯”了声。
凌晨四点的机场,跑道灯在薄雾中晕开一片昏黄。波音787缓缓降落在湿漉漉的沥青跑道上,机翼扰流板掀起时,惊起一群在停机坪觅食的灰鸽。
航站楼玻璃幕墙外,天色还浸在靛蓝与鸦青的交界处。
自动门开合的声响在空旷的抵达层显得格外清晰,零星几个旅客拖着行李箱走过,脚步声被吸音地毯吞没。
桑泊川的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利落的脆响。
他走得太快,黑色风衣下摆掀起锐利的弧度,助理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玻璃穹顶投下的冷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经过立柱时,阴影漫过他紧抿的唇线。
“桑总,需要帮您…”
徐有放的声音戛然而止。
走在前方的高大身影突然刹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助理险些撞上他的后背,抬头时一愣。
男人绷紧的下颌线在微微发抖,脖颈处暴起的青筋一直延伸到解开的衬衫领口。
徐有放从未见过老板这样的表情。
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恨意、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挣扎,让他的眼神锋利得几乎要刺穿什么。
他不由地顺着这有如实质般的目光看去。
那青年站在那里,就是一座孤绝的雪山。
黑色西装裹住修长的身形,剪裁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领口扣到最上一颗,锁骨隐现,肤色白得近乎锋锐。
她的眼眸黑得纯粹而凛冽,瞳孔深处暗涌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看人时,那视线太沉,沉得像浸透了夜色的海水,带着不容抗拒的重量缓缓压下来。
此刻,她正看向这里。
桑泊川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响。
下一秒,他已经收回视线,声音冷硬地对徐有放说:“不用,我自己走。”
徐有放怔在原地,看着桑泊川大步流星地迈向出口方向。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航站楼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弦上,与青年擦肩而过。
青年垂了垂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再抬眼时,眸中仍是一片静水无波。
她的西装袖口擦过他的风衣下摆,发出几不可闻的窸窣声。
“女士,您的登机手续…”地勤人员再次提醒道。
“我是来接人的。”她开口,语气客气而疏离,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河。
徐有放闻言一怔,下意识看向桑泊川离去的方向。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该不会是来接老板的?
但转瞬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再回头时,两道身影已如平行线般各自远去,消失在航站楼的两端。
远处传来玻璃门重重闭合的声响,徐有放不由思绪飘飞。
他分明看见,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女人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而桑泊川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攥紧到什么程度才会让昂贵的面料出现那样深刻的褶皱?
-
导航显示的终点是城西半山的一处别墅区,桑泊川回国前托大学同学周叙帮忙置办的房产。
指纹锁发出“滴”的轻响。
推开门的那一刻,桑泊川握着门把的手一顿。
玄关处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暖黄的光晕笼罩着深胡桃木色的鞋柜,上面摆着个钧窑天青釉的瓷盘,正是他惯常用来放钥匙的款式。
他松开领带往里走。
客厅的布局让他不由皱起眉。
落地窗前摆着张巴塞罗那椅,角度比他伦敦公寓里的偏了十五度,正对远处湖面最开阔的视角;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往西移了半米,留出的动线恰好符合他右手取物的习惯;书房里那盏Anglepoise台灯换成了更护眼的暖光款。
“见鬼…”
桑泊川掏出手机,视频通话很快被接起。
屏幕里出现张睡眼惺忪的脸:“桑大少爷,凌晨五点查岗?”
“这房子,”桑泊川用摄像头扫过客厅,“你让手下装的?”
“我让助理找的设计师啊。”周叙远打了个哈欠,“怎么,不满意?”
“和我在伦敦的布置几乎一样,而且更合适。”桑泊川的视线停在壁炉上方的抽象画上。
风格类似康定斯基,但色彩更沉静,是他近来偏好的调子。
“可能打听过你的喜好吧。那设计师神神秘秘的,连我都没见过。”周叙远已经困得不行了,说话都含糊。
桑泊川大发慈悲地放他去睡觉了。
挂断电话后,他走进浴室,解开衬衫纽扣时,金属扣磕在大理石洗手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水龙头拧开时,他注意到置物架上的沐浴露是他最近才换的北欧小众品牌。
这设计师还挺细致。
他洗完澡,陷进床垫里,蚕丝被的凉意渗入皮肤。
窗外树影婆娑,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像今日在机场,青年睫毛投下的那片阴影。
这双眼睛。
六年过去,依然锋锐而冷沉。
——机场的青年,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单行舟。
单行舟,单家名义上的继承人,实际上的掌权者,商界最年轻的资本暴君,金融界的神话,被称为“资本冰刃”“天枢猎手”。是《华尔街日报》笔下的“东方秃鹫”,是福布斯亚洲最年轻的金融霸主。
他的妹妹,那样锋利、那样天才的妹妹,将她在商界令人胆寒的决断力,分毫不差地用在了他的身上。
那份放逐令文件上的字迹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单行舟特有的字体,笔锋凌厉,力透纸背,直直扎进他的心脏。
家族的通知来得突然,而最终递到他手中的,却是她的笔迹。
从此他被连根拔起,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乔木,在异国的风雪中独自生长了六年。
伦敦的雨下得比故土更冷,巴黎的夜色也比记忆中的更沉,他在无数个陌生的城市里辗转,却始终逃不开那份文件上墨迹的阴影。
她给他的不是放逐,而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个潮湿的雨季隐隐作痛,在每个相似的背影前突然发作。
六年来,他带着这道伤行走、煎熬。
桑泊川翻了个身,床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与记忆中机场广播的登机提示奇妙地重合。
他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金属打火机“咔嗒”一声响,幽蓝的火苗窜起,在黑暗中勾勒出他凌厉的下颌线。
火光摇曳间,那双沉淀了六年恨意的眼眸忽明忽暗,像是深潭里浮动的碎冰。
远处隐约传来闷雷滚过的声响。
雨,下的更大了。
他掐灭烟头,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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