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旭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十几个小时外加中转，每一分钟都如坐针毡。
清晨出现第一晨光时，飞机终于抵达柘港上空。
他在高空向下俯瞰，海面上起来浓雾，一片朦胧里，黎旭忽然想起拉鹤渚的清晨。
那个小城天亮的特别早，早上四点天边就会起来粉色的朝霞，无论冬夏，空气里都会有淡淡的冷意，偶尔会有雾气，但极北的雾和海雾格外不同。
他最近时常想起来鹤渚，如果要说频率，那要应该是要比在加的斯还要更频繁一点。
谢衡得知他要回来，早早的等在机场，开车前往机场的路上他还吐槽说这么死亡的时间落地，也就他善良，肯发善心来接他。
他想这下黎旭肯定感动，不说感动，最起码也不会这么冷漠了吧？
事实告诉他，他还是太天真了。
黎旭落地后见到他的确实是眼睛亮了一下，他拿着外套朝谢衡大步走来，谢衡臭屁的话还没说出来，黎旭下一句话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黎旭迫不及待地问道：“项目负责人是谁？”
“啊？？？”
谢衡眨眨眼睛看他。
黎旭见他没反应过来，深呼吸一下，又问：“和景夕公司合作的出口项目，现在的项目负责人是谁？”
谢衡蒙了，任他怎么想都不会想到，黎旭落地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和他寒暄，而是询问公司的事？
工作狂啊？？
谢衡心里哀嚎，但还是回答说：“我。”
黎旭在他说完后看他的眼神非常奇怪，谢衡满脑袋疑惑，黎旭无奈的叹了口气，对着他说，走吧。
谢衡见他这反应直觉不好，但他还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黎旭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谢衡只得加速跟了上去。
黎旭长途飞行难免疲惫，他脸色不好看，谢衡不知道内情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个人一路上居然也没怎么说话。
上车后谢衡很自觉的导航去黎旭长居的酒店，黎旭在副驾驶上落座，车载导航声音响起，黎旭揉着额头靠在椅背上说：“去公司。”
谢衡的脑袋里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对着黎旭说：“不先回酒店休息一下吗？”
黎旭摇摇头，表示没必要：“先去公司。”
他要亲自去盯和景夕公司的那个合作项目。
谢衡无奈的看他，黎旭满身疲惫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或许是知道谢衡内心有疑惑，黎旭在车子开出去那一秒低声说：“她放弃了。”
恰逢机场苏醒，前来柘港国际机场的乘客很多，黎旭声音很低，人声混合着鸣笛，谢衡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打了方向盘拐到主路上，黎旭说：“景夕那方，是不是换了项目负责人？”
这一次谢衡听清楚了，他点头应道：“是新换了。”
黎旭早就猜到，此刻非但没有震惊，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平静，他又问：“什么时候换的？”
“昨天下午吧，”谢衡汇入车流，绿灯畅行，他看着前方的车辆说：“毫无预兆的空降，那边口径倒也统一，上下都说是汲渺有事临时派了高远来，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们说的这样，但我看他履历也丰富，和汲渺同级呢，都是属于景夕的左膀右臂，据说他跟在景夕身边比汲渺还要长。”
“高远？”
“对。”谢衡说：“就是合同落地那天，在饭桌上喝多了说景夕西班牙语好的那个”，恰逢红灯，谢衡转头看他，“你有印象吗?”
黎旭闻言睁开眼睛。
他有印象。
饭桌上他说景夕西班牙语极好，景夕邀请他去公司见面的时候他们在电梯里遇见，对方还和他打了招呼。
之前在柘港的两次见面黎旭一心扑在景夕身上忽略了他，但直到他在佛罗伦萨被景夕拒绝，踏上回国飞机并在旅途中回忆所有细枝末节的那一刻，黎旭才后知后觉，他和高远其实并不是新认识的。
他们十年前就已经见过了。
十年前在柘港大学，他出现在景夕身边后，和她一起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高远。
当时他们如临大敌，他和景夕探讨方案时，黎旭和他不经意间在后视镜对视，两人匆匆点头，仅有眼神之交，谁也没想到十年后会有这样深入合作的关系。
十年……
黎旭在这个简短却不简单的词中失神，他陪在景夕身边，居然有十年之久。
车子在此刻行驶过海，橙光照在雾气上，也越过玻璃照在黎旭的眼睛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海面，却只有一片模糊。
眼前的一切都朦胧不清，至于海面此刻是暗流涌动还是风平浪静，黎旭不敢赌。
谢衡虽然对黎旭的话有所不赞同，但他却不会违背黎旭的意愿，因此除了彻夜加班的同事，两人是第一时间踏进大厦的。
黎旭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和项目有关的所有合同，他的面色越来越沉，隔壁办公室的谢衡仰倒在沙发椅上闭目养神，他昨天下班晚，今天又起太早，睡眠时间过度缺失加上大量的咖啡，导致他心跳异常加速。
谢衡心惊胆战的在晨光里闭上眼睛，想着在上班之前多休息一会，清晨的日光格外温暖，谢衡不一会就有了睡意，昏昏沉沉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秒他回想起来黎旭路上的奇怪反应，飞机的轰鸣夹杂着车声，路过海面的时候恰巧经过一艘船，海面的波光和他当初来柘港一样绚烂——
即将昏睡过去的谢衡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阳光刺眼，谢衡忽然记起来，他没有告诉黎旭他和景夕那天下午的相逢。
风声在大厦外呼啸而过，早起的苏原打着哈欠踏进了新港大厦。
他手里冰美式的杯壁上渗出来些许水珠，苏原见到即将合上的电梯，下意识的叫了两声，跑了起来。
电梯门在他的呼唤声里合上，跑到一半的苏原脚步又慢下来，他懊恼的想自己要是走快一点说不定就可以赶上这趟电梯了，那他就能打破连续十八天第一个到公司的记录了。
他叹了口气，但随即又想，也不过就只是一班电梯，没关系的，反正现在才五点，公司九点半才上班呢，没有人会到这么早的。
苏原的面色又缓和了下来。下一秒，耳边传来叮的一声，熟悉的清脆声音引得苏原抬起头，原本合上的电梯门在此刻缓缓打开，景夕站在电梯内明亮的灯下冷淡的抬起眼来，苏原愣住后紧接着是一股巨大的兴奋——
老大！
苏原快步朝着电梯跑过去，景夕修长的手指按住电梯，听见这声欢快的呼唤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苏原三两步冲了过来，“你回来啦？”
景夕点点头，伸手按下来苏原的工作楼层，苏原快步走进电梯里，景夕适时收回手，苏原呼吸两下，脸上的兴奋显然还没有退下去。
景夕难得看见这副朝气蓬勃的模样，原本冷淡的面色在苏原晶亮的眼神里柔和下来，“怎么来这么早？”
苏原挠了挠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我想早点来，多学一点东西。”
景夕讶异，眼眸微微含笑：“这么努力？”
苏原更不好意思了，他嘿嘿一笑：“汲渺姐和高远哥真的教了我很多，我也很高兴能参与这个项目，不想让他们失望。”
景夕点点头，电梯上行，亮面照出来景夕的面容，她看向前，状似无意的问：
“两个人都在带你吗?”
“嗯嗯！但项目中主要还是高远哥，”他看着景夕认真道，“汲渺姐最近好像很忙，我见她深夜还在工作呢。”
景夕毫不意外，她笑笑，说：“那高远教你，还用心吗？”
这话问到了关键处，苏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高远似乎真的对他照拂有加，苏原毫不犹豫的答道：“超级超级用心！”
景夕微微扬眉，还没问出声来，苏原紧接着就说：“高远哥对我特好，小到询盘问题，大到商务谈判时的各种细节技巧，事无巨细，他都会告诉我，还会隔三岔五关心我生活问题，我都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景夕说：“是吗?”
苏原眼睛弯弯，开朗的说：“是啊是啊！”他生怕景夕不相信，开始举例子：“就拿我们和黎总的那个项目来说吧，货物生产时他还抽时间带我下厂查看，非常认真的告诉我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还特意叮嘱我说这个环节千万要小心不能出错，不然的话，会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的。”
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景夕听见这两个词后，眼里的笑意忽然如浓墨一般散开，她点点头，垂下眼睛说：“这样啊。”
“嗯嗯！”苏原开心，景夕没再说话，苏原忽地意识到这个时间点很早，他后知后觉的看向景夕，呆呆的问道：“老大，你怎么来这么早？”
景夕在疑问里看向苏原的眼睛，电梯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落针可闻，一片沉默里，景夕忽地轻声说：“因为一件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情。”
苏原的脑袋上冒出来一个大大的问号，景夕看着他稚嫩的面容，低头一笑，“你不懂。”
他才十九岁，和小孩一样的年纪，无论是成人世界里的爱恨情仇还是刀光剑影，对他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那是一个陌生又残忍的世界，将来或早或晚，他一定会经历的，景夕不想这么早解释给他听。
苏原手里的咖啡持续散发冷气，电梯不知何时抵达十六楼，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景夕看着空无一人的公司，对着苏原轻轻挥手，“去吧。”
苏原点点头，跨出电梯后鬼使神差的转过身，景夕又变成那副冷淡的模样，她在明亮的灯光下对着苏原微微一笑，说：“好好工作。”
苏原还没反应过来，电梯门就已经关闭了，他咽下去那句好的，恋恋不舍的转身去自己的工位。
今天来得早，赶上了电梯不说，还有大老板关心鼓励他，苏原顿时觉得自己幸运，他身上霎那间充满了干劲，能和这些恶心的工作继续大战八百回合。
电梯很快停在十九楼，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电梯出口，景夕踩着高跟鞋踏进温热里，阳光中她险些被迷了眼，但景夕反应更快，微微侧头，加快速度离开。
办公室暗色的装潢在天光下也变得明亮，景夕放下包去到了落地窗前，她站在新港大厦俯瞰整个商圈，地面上人来人往，许久后她才明白，十八岁的视角和二十八岁的选择天差地别。
玻璃窗上映出来景夕的倒影，她淡淡一笑，无奈的转过身去坐到办公桌前。
电脑亮起，机器运转，合同到了生效期，白纸黑字显得格外无情。
窗外有云飘过。
黎旭再次抬头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霞光，谢衡敲敲门，心虚的探出一个头来，黎旭现在看见他就来火，一个眼刀毫不留情的飞过去。
谢衡有点腿软，但他犹豫两秒后还是视死如归的上前说：“去吃饭吧？从早上四点到现在，十几个小时，咱们俩粒米未沾，这样继续下去真的要饿死了。”
黎旭摘下来办公眼镜伸手揉揉额头，冷道：“你还有心情吃饭？？？”
谢衡知道自己工作出了岔子，自觉放低姿态：“我已经连轴转了三天了，早上四点起床去接你，再说了这两年来公司，没有功劳有苦劳吧？”说到这里他来劲了，瞬间变了原本可怜兮兮的语气，“我告诉你黎旭，我可以因为工作猝死，但绝不能饿死！”
黎旭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谢衡原本高涨的气焰又掉了下去。
室内满室沉默，霞光四散，他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对着黎旭一拍桌子道：“我请行了吧？我请！！”
谢衡崩溃说，“柘港风景最好的海边餐厅，吃完就回来继续弥补我的过错，拜托啊老板——”他哀嚎，“让我吃两口饭吧，我真的饿死了——”
黎旭看着谢衡拍案而起，忽然出声问他：“你认识苏敬棠吗？”
“不认识啊。”
谢衡脸上瞬间出现了大片茫然，他看向黎旭，摊手：“拜托，那可是苏敬棠哎——苏敬棠！！”
他微微提高音量：“三金影帝，国民男神，我上哪认识去？”
黎旭起身拿起来西装外套，淡淡道：“是吗？那还挺可惜的。”
他拿上手机，扬手把车钥匙抛给谢衡，谢衡倾身接住，闻言不解，“啊？可惜什么？”
黎旭向外走，伸手拉开门，在夕阳里回头看向谢衡说：“可惜你们俩演技同样差的出奇，要是有机会认识的话，你俩一定能成为好朋友。”
苏敬棠？
演技差？？？
什么？？？
谢衡眨眨眼睛，不可置信的伸出来手，边指黎旭边跟上去：“不是我说你黑粉吧？说我就说我，黑苏敬棠干什么？”
走在前面的黎旭勾了勾嘴角，谢衡见他没反应，上火道：“哎我说你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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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木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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