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时落了雪,天上灰蒙蒙的,唯有脚下是一片雪白。
“小姐!下雪了!”打开窗子往外瞧的春桃声音惊喜。
立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的钟无皱眉,他提醒过春桃不少次,偏偏这个小丫鬟胆大得很,在府里叫夫人,出了门便叫小姐。
单是被他听见就有好几回,若是被大人听见定要恼火。
可夫人都没说什么,他便索性也闭了嘴,只要不被大人听见什么都好说。
谢知仪还在盘点香料库存,貂鼠皮镶边的靛蓝比甲内配着月白色竖领夹袄,她乌发用玉簪挽着垂在颈侧,已是有了几分妇人的温婉模样。
她脸也未抬,“若是喜欢你便与钟无一道出去走走,再有一刻咱们回府。”
正好赶在闻清许下值前。
“哎,我自个去看看便是。”
春桃应了声便往外去,她与钟无各侍其主,立场归根究底还是有差,很多时候都说不到一块去。
雪粒落在地上聚成茸茸白面,用指尖去点便迅速凹陷下去,变成个小小的凼。
刚入冬月天已然冷得叫人有些受不住,张张嘴便是鼻子嘴巴一道冒白烟。
春桃冻得脸红,垛了跺脚便赶紧撩开帘子进屋了。
热气扑面而来,熏笼中火星都快灭了,却依然冒着热气,她索性将自家小姐披风拿过来烤着,回府路上也更暖和些。
然而今日回程却不大顺利。
路上有马车与行人相撞,没见红,只是马夫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
被撞的人倒是没怎么吭声。
抑或是围观百姓看热闹的声音太杂,都快要盖过马夫声音。
谢知仪撩了绸帘往外瞧,原来是对背了包袱的老夫妇,穿着陈旧棉衣,老翁捏着拳头极力忍耐,而一旁老妪则拼命拦着。
马夫一看便知他们不是什么惹不起的,这才变本加厉起来。
谢知仪他们途径时,他也快骂累了,没等一会儿便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围观百姓也三三两两地走了,只余两位老人红着眼顿在原地迟迟不肯离去。
“这人,未免也太仗势欺人了些。”
春桃拳都捏紧,她人微言轻,却仍是看不得这些场面。
钟无挥鞭的手都快了几分,便听见车内女声响起。
“钟无,找个地方将马车停了。”
谢知仪没打算下去,只让春桃去送了些银钱。
马车外阵风卷着雪粒呼呼吹着,她连帘子都没撩起,只等着春桃回来。
没过一会儿,春桃便带着股寒气上了车。
她长得面善,嘴又活络,不消片刻竟将人家打哪来往哪去都摸清楚了。
“这两位老人家是打南边来的,据说是年年秋闱都落榜,可比这位老翁文章差些笔力的人都中了,他们这才想着来京告状。”
“这哪能成事,只是落榜一人,便是落榜百人都难查。”
谢知仪蹙眉,想到方才情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将裙一提便往外去了。
“哎小姐!”春桃哪知她说着便走了,赶忙抄起油伞跟上。
钟无握着马鞭的手都要挥起,便见有道身影钻出来跳下。
“夫人这是上哪去?”
“不必跟过来我去看看情况。”谢知仪撂下句话便没再管钟无。
那两个老人家正互相搀扶着往街巷边屋檐下走,她迎着风雪提着裙摆快步跟着也上了石阶。
“老人家。”
老妪搀着老翁齐齐转身,看见她时面露惶恐,直到视线扫见她身后春桃才缓过神。
胡须花白的老翁垂首拱手恭敬道:“多谢这位夫人出手相助,我们本想当面道谢,但怕叨扰这才失礼了。”
“是啊,多谢夫人。”老妪也学着向她道谢。
“这不妨事,您二位可是要敲登闻鼓?”谢知仪声音压得低。
老翁神色登时严肃起来,“是,老夫要告杭州贡院官商勾结。”
这老翁心思不深,对着她这么个外人都能将进京意图和盘托出,谢知仪平日鲜少多管闲事,不知为何今日一反常态。
“敲鼓后要受笞刑才能受审,况且京中局势不明,”谢知仪见他指腹厚茧和眼角皱纹,那些劝告之言便再也说不出口。
“多谢夫人提点,只是科举二字压了邓某一生,无论成也好,不成也罢,我不怨也不悔。”老翁这才抬眼看来人。
“既如此,那便是我多言。”谢知仪觉着自己实在是多管闲事,颔了颔首便欲转身离开。
老翁有些浑浊的眼眯了又眯,“夫人可识得顾守谊?”
顾守谊,便是谢知仪不科考也听过这个名字,二十年前震惊朝野的江南状元舞弊案主犯。
据说当时顾家富甲一方,因着此事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家中财宝尽数充了公。
她听过,但是没留意。
“略有耳闻,您何出此言?”谢知仪疑惑。
莫非是这位老者是顾守谊的远亲,手握顾家发家致富的生意经,要用此物来感激她提醒?
或许她真是命中带点商字?
她胡思乱想着,便听见面前老翁开了口。
他声音很是激动,“像,太像了,简直与顾小姐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娘子,你来看。”
老妪凑近了仔细看,也是点头。
谢知仪心神震荡,她娘确实姓顾,可怎会与顾守谊扯上关系?
她抱着怀疑态度开了口,柳眉紧紧蹙着,“我娘叫顾含章,二位可认得?”
“怎会不知,二十多年前,顾家大小姐顾含章,苏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怎会是她的女儿,那你爹是谁?”
老翁声音压得极低却也能听出其中不可置信。
分明顾家大小姐二十年前便该过世了,怎么会冒出个年岁这么大的女儿?
古怪,太古怪了。
自打谢知仪记事起便没见过母族亲人,只知道她娘出身市井,出嫁后便与亲人断了联系。
她娘怎会是顾守谊的女儿?
顾家覆灭时她如何逃脱的?这么多年又为何只字不提?
尘封到如今几乎无人知晓的往事扯开一角,谢知仪甚至有些说不出话,她想问得太多太碎太杂,一时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竟是顾含章之女。”
老翁止不住打量她容貌,弯眉润眼,琼鼻朱唇,就连不说话时的娴静气质都如出一辙。
像,太像了。
苏杭富商之子顾守谊才学出众,其独女顾含章更是惹人瞩目,毕竟是商贾巨户的独女,谁不想来分一杯羹?
便是倒插门也能包一辈子衣食无忧。
邓丰年当时与顾守谊同在一个书院,家中困难时还被他接济过。
“那老伯可知晓我娘原籍在哪?”
明显陷入沉思的老翁皱眉思索,“应是杭州府钱塘县,再细致我便不大清楚了。”
杭州,谢知仪思绪骤然一通,这些日子零零碎碎搜集到的线索隐约穿成线让她有了思路。
知姝会不会是早就觉察了异常,才从蓟州出逃,往杭州去。
她此刻心乱如麻,恨不得即刻驾马往杭州去。
可是不成。
她没法一走了之。
同老翁说几句话的功夫谢知仪接收了太多信息。
她娘性子和善又正直,怎就成了舞弊案没斩的漏网之鱼。
是谁将她娘从这等震动朝野的大案中摘出又塞进后院勉强度日?
从前谢知仪听见都不会挂在心上细想的重案,此时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并从中拼出些当年线索的助力。
自檐外刮进的雪粒点缀在她乌黑柔顺的发间,谢知仪思绪乱得头痛,痛得唇上血色尽失也仍是将面前老夫妇紧紧盯着,“劳烦老伯能不能给我透露些有关二十年前江南舞弊案之事?”
这类陈年旧案提起来众人皆知,可问起细枝末节便是难有收获,她摸不到刑部卷宗,也没法短期内查到什么,只能尽可能问清面前这唯一的知情人。
被他们左一言右一句砸得眼冒金星的春桃赶忙从钱袋子里又掏出个银锭子递过去,诚恳道:“劳烦您。”
老妪不愿再收,刚想推拒,便见身边人将钱收下。
“当年我与顾公子一道入了秋闱考场,那回只有他入了围,哪知次年开春自上京城传出这么个消息,我便赶忙跑到顾府去看,只见官兵将顾府围得水泄不通,说是都要拉到上京去问斩。”
“那顾含章呢?可在其中?”谢知仪急忙问。
“不知是我去晚了还是怎得,顾小姐并不在其中,后来便再无顾家消息,只知顾府全府上下一百九十二口人尽数斩于午门外。”
老翁饱经风霜的声音让人无端有些悲伤,谢知仪心口泡了水一样沉,沉得她透不过气。
好似有人用湿帕子捂住她的口鼻,让她难以喘息。
前路越走越长,事到如今她连一条能确定的线索都没有。
“多谢您,邓伯,若是您信得过我,不如先在京中找间屋舍住下,待春闱时再去将此事掀出,起码比眼下效果好些,”谢知仪强撑出抹笑,“费用您不必担忧。”
不管如何,先将此人留在眼皮底下为好。
不过她说的也是真话,眼下秋闱都过了一月有余,有关科考的谈资凉得不能再凉。
若是想闹大,还是要赶春闱。
正好也留些时间让她好好查查此事。
谢知仪回府时天色已然黯淡了,暗得地上皑皑白雪泛着蓝灰颜色,又被门前灯笼驱散,照出圆圆的淡白形状。
又叫闻清许等了她一回。
罢了,等就等吧,她已是尽力往回赶了。
踏进主屋时她脚底还粘了些碎雪,厅堂梨木桌案上坐着的青年眉眼柔和。
同她你侬我侬地温存半个月,闻清许已是完全看不出原先矜贵的冷傲模样,说不上哪儿变了,但就是气质变了。
显得整个人有些凉薄的唇翘着,见她回来,便起身快走几步将人拥住。
谢知仪披风还没摘,带着满身寒意便落入个温暖怀抱。
“谢掌事好忙。”
说着闻清许又去握她手,用灼热掌心包住她冰凉的细手。
“路上有人吵架便耽搁了会儿。”
谢知仪自觉仰脸,青年便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过来,我帮你净手。”
临近深冬,虽说闻清许不喜有人在屋内伺候,却还是为着谢知仪方便而放了几个侍女进屋。
立在屏风后,方便布菜之类的碎活。
抬指灵活将人披风解下放到侍女手中托盘,侍女便自觉捧着托盘退下。
闻清许则半搂半抱地将人带到盛着温水的铜盆前。
这是个绝对掌控的姿势。
青年明显比她长出一截的五指轻易便抵进她指缝,温热水流包裹肌肤,闻清许就连给她净手都细致得很,从指根到指尖,慢慢摩挲着洗。
谢知仪手生得细,还软和,怎么捏都捏不够。
又将她双手提起用手巾包裹着擦,水分一干,便将她手衬得更莹润,指尖还泛着淡粉。
瞧着便让人想亲想碰。
谢知仪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符合他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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