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仪可以确定闻清许并未发觉她的身份,因为直到春蒐结束,他们都没再碰见过。
若是他发觉了怎会这般安生?
况且她发髻也不是从前惯梳的,总体气质变得不是一点两点,他认不出来才是正常。
她细细回想春蒐第一日同他撞见的细节,闻清许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冷若冰霜的疏离模样,也就抬眸那一瞬神色略有松动。
毕竟一抬眼箭都射到脸面前了,若是再无些惊诧神色,怕不是他处变不惊,而是头脑有问题。
谢知仪这些日子都高悬着难以安然的心总算放回肚里。
她刻意不去想被自己遗漏之事,只想着接下来,接下来便是仔细盯着祝恭均动向了。
春蒐三日,闻清许从未如此心急如焚过。
脑中设想过种种可能,他恨不得第二日便奔回谢知仪墓前,好好瞧瞧那墓中女子究竟是不是她。
还不确定寿安郡主身份,闻清许决不会如饥犬般看到吃食便摇着尾巴扑上去。
他要的是谢知仪,而并非顶着她皮囊的傀儡。
就算谢知仪不要他,他也会坚守好自己。
阿圆本就少了娘亲疼爱,若是爹爹再是个风/骚浪荡的下贱货色,她那般小,该如何平安无虞地长大?
况且他本就不是什么多情难安之人,自律是易事。
他每日胡思乱想着,总算熬到春蒐结束。
跟在自家大人身边伺候的钟宣只觉主子这两日更加沉默,常常落在前方的黑眸不像是在欣赏景色。
或许是在担心小主子,他想。
回程时闻清许更是惴惴不安,他一面是惶恐,惶恐是自己多心,一面是按捺不住的惊喜,过去大半载他总在说服自己接受谢知仪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如今一朝事变,此事竟亦有了转机。
单单只是往此事方向想想他都觉得欣喜若狂。
好似有烟花在心口炸开般又麻又痒,他尽力按耐住自己莫抱太大期望,可是旷了太久的躁动内心如何能轻易压制住。
他想谢知仪。
他想谢知仪想得都要疯了。
他想她,想她活着,想能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想能再有机会将她拥入怀中。
面色苍白的男人两夜都未曾合眼,连唇色都淡得近乎冷冽,可那双黑眸仍是亮得吓人。
纤长乌睫投下的阴翳颤动,闻清许终是没按住翻涌起伏到极致的情绪,他抵在唇边的指节溢出半声笑。
谢知仪或许没死。
当真是苍天有眼。
到闻府时已是十七傍晚,主屋烛光映在他眸底碎成细小金芒,闻清许就连步子都轻快不少。
他得看过阿圆再走。
在外间净过手刚进屋便见着乳母怀中抱了个伸着手要抓什么的白净小人儿,阿圆咿咿呀呀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她虽只能说几个词却仍是开朗得不得了,总是张着嘴发出些不成文的音调想跟人说话。
随谁是显而易见的。
讨人爱的好阿圆。
闻清许刚听见她声音便勾了唇,“阿圆,爹爹回来了。”
那正在乳母怀中闹觉的阿圆听见熟悉的声音登时便扭了圆圆的脸来看,瞧见是熟悉又喜欢的人立马便又来了劲头,挥舞着两只短圆的手索抱,只听些单音都能感受到她高兴。
乳母抱着阿圆赶忙行礼,“大人回来了。”
闻清许嗯了声,视线落在女儿面上是一刻也分不开。
“来,爹爹抱抱。”
他刚伸手,乳母怀中沉甸甸的小人儿便迫不及待地攒身想跃进他怀里,小小的娃娃,力气却是不小,挣得乳母险些没抱住,不过刚松动一瞬,这孩子就被双修长好看的手接过。
闻清许双手抱住她往上掂了掂,圆墩墩的小娃娃便在空中停滞一瞬又稳稳落进那双大手中,阿圆高兴得咿咿呀呀地张嘴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都笑眯了。
最开始闻清许生怕阿圆磕了碰了摔了,后来有一回失误没抱稳险些把她摔了。
他吓得出汗,手忙脚乱地去接,还以为这孩子会怕得嚎啕大哭,不曾想却是亮着一双大眼睛,似乎还想再来一回。
从那之后闻清许就知晓她好这个,不过只有他能掂,旁人只能好生抱着。
他端详着自己三日未见的闺女,圆圆的脸蛋白中透红,蒲陶般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怎么瞧怎么可爱。
“阿圆今日可曾用过糜粥?”他捏捏女儿软得像棉花的脸,又侧脸问乳母。
“用了,这三日辰时用的是鸡子黄,辅以靡粥,午时用的是薯蓣糜,午后用了些果泥,小姐胃口好,只是更偏爱肉食,素糜用得少。”
闻清许凑近蹭了蹭女儿软乎乎的鼻尖。
刚出生的小孩嗅着有股奇异香气,似是掺了蜜的牛**,淡淡的,却极为好闻。
被这气味安抚住躁动不安的内心,闻清许垂眸看着女儿轻声开口,“阿圆乖,爹爹要出门办事,待办过再回来陪你可好?”
阿圆听不懂,只知再回乳母怀中便又见不到他了,只能伸着手不安地扭身子。
乳母赶忙将她紧紧抱住,任由怀中小人够着手要爹爹抱也不松,“大人放心,奴婢定会仔细照料着。”
他看着瘪着嘴要哭的阿圆往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往外去,织金暗纹的衣缘随动作轻摆而微闪,再看便只剩暗影间渐远的挺拔轮廓。
闻清许是骑了快马去的。
孙契与钟宣同乘一骑,待到翠竹庵时他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一路上慢字喊得嗓子都要破,偏生这个钟宣只知闷头赶路。
夜黑风高的,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纳闷啊,张了嘴问结果这主仆二人没有一个回话的。
青砖垒砌的圆冢静卧于暗中,围在四周的石壁上散着微光的火把闪烁,白日瞧着只觉幽静清闲,可夜里便显得有些阴寒。
那淑质兰心的谢小姐过世了,可这姓闻的小子却是日渐癫狂啊。
本以为有个小小姐能收束着他些。
今日究竟是要来做什么?
烧纸上香?
瞧着也不大像啊。
孙契腹诽,却见日渐癫狂的闻家小子竟是双膝一弯,咚一声跪在坟前。
“知仪,有一事扰我多日不得其解,只能来此求你相助,若是待会扰了你清净,此债只管从我寿数中扣。”
话音刚落,孙契还没来得及震惊,便见他伏身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他惊得眼角褶皱都瞪平了。
这这这,哪有丈夫给妻子磕头的!
他当真是疯的不轻了!
孙契甚至开始回忆给他配制的最后一剂治狂症的汤药是不是少加了东西,又见这人回过脸来,俊美面容被明暗分成两半。
他站起来,声音平静,“钟宣,过来掘墓。”
“?”孙契再也淡定不住,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发了癔症,说话都不利索,“掘掘掘掘何物?掘墓?使不得啊!”
他最开始不是怕有人损坏谢小姐坟茔风水还特意派了人每日值守,怎得今日自己跑过来掘墓了?难不成是真疯了!
闻清许这才将眼神分给孙契,他微微一笑,垂在身侧的大手中握着什么,那东西被男人长腿挡着看不清晰,漆黑的平静眸子中透出些许诡异的兴奋,“我来动手,你怕什么?”
由青砖与三合土垒成圆形宝顶的墓冢坚固。
只是话音刚落他便转了身,抬臂挥起手中器物砸向宝顶。
刚看清那大锤的孙契紧接着便被恨不得震天撼地的巨大声响吓了一激灵。
四分五裂的青砖掉落在地溅起半人高的尘灰,几是满室狼藉。
烟尘呛得孙契以袖掩面,他们两人已开始掘土。
器具还是建墓时留下的,竟是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连连摇头,一边往后退一边忍不住猜测。
难不成是谢小姐在外面还有旁人被发现了?抑或是小小姐并非闻家这小子的血脉?这才要砸墓泄愤?
若是如此,又叫他来是要做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思索时那边已然将棺椁都快挖出大半。
“过来。”
闻清许冲那边孙契招了招手。
远远躲着的孙契纵然有万般不情愿也终是挪了过来。
孙契一把年纪了,跟着他有悖礼法之事没少做,如今竟是都赶上了掘墓的勾当。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给自己开脱。
谢小姐若是在天有灵千万莫要怪罪,他当真是被迫啊。
沉重的棺盖被移开,一股混着淡淡腥臭的霉潮气息冲了个满脸,孙契便是见多识广也没忍住屏了气,下意识往边上看,便见那两人完全是面不改色。
棺椁中女尸身侧被金银填得满满当当,身前明显凹陷下去一块,是因着体内脏器腐化而导致的。
更清俊的那位一言不发,伸了手便去扒基本辨不出原形的“谢知仪”左肩头衣裳。
谢知仪为他挡过箭,伤势不轻,损伤了肩胛骨头,若这女尸当真是她,左肩处骨头应该有痕迹才对。
孙契隐约知晓了他在确定什么,便见男人手下那处骨面虽染了污秽,却并无创伤痕迹。
他心下大骇。
恰逢头顶炸起道紫雷,森白电光破开浓重夜色照亮身侧男人面庞,那双本该如寒潭般幽深的黑眸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似惊似喜,似悲似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闻清许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由轻渐重,最终化作凄厉的狂笑。
他猛地抬手,用手背死死抵住眉眼,沾了腐物的指节因着过度用力而泛白,好似这样就能压住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浓稠情绪。
可笑声却越来越失控,混着喉间溢出的哽咽,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刺耳。
“谢知仪没死……她没死啊哈哈哈哈哈!”
闻清许嗬嗬地低喘着重复,眼尾泛红,流出泪水的黑眸中却烧着熊熊烈火,浓重的偏执同欲念又将他裹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