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澜一离开，杨琪琪和德闻之间的氛围便逐渐尴尬了起来。
他们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上了公交车，坐在前后座，在走走停停的路程中没有交谈，各自排练着接下来的谈话，像个笨拙的，记不住台词，却等在候场区马上就要上台表演的新手演说家。
下了车，去杨琪琪住的小区还需要步行5分钟，眼见她迈步就要往小区的方向走，德闻拉住了她的手：“咱们去附近的湖畔公园散散步吧？”
杨琪琪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今天本是个好天气，太阳虚虚地挂在云端，冷空气削弱了光照的强度，人在没有树木遮挡的湖畔散步，晒着暖烘烘的太阳，却又不觉得炎热。
德闻走在杨琪琪前面，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杨琪琪看着他脖子上的绷带，鼻子又有些发酸，虽然德闻对这段时间的失踪经历极力隐瞒，但她有预感，绝对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杨琪琪跟在他身后，想着如果始终不知道德闻的心意，两人之间没有改变，是不是就不会为父母的安排苦恼。
身侧的人造湖被风吹起细细的波纹，湖水拍打在湖畔的花坛里，溅起几点泥水，摔落进湖面，又被湖水吞没。
“德闻。”杨琪琪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叫住了德闻。
德闻转过身，维持着笑意望向杨琪琪。
“我……我很抱歉，一直没有察觉你的心意……”杨琪琪紧张地将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捏着，她尽可能地维持着冷静，向德闻传达她的想法，“说、说实话，一直以来，我都是将你当弟弟看的，所以……”
“你准备和张智航结婚吗？”但德闻打断了她的话，让她瞬间将在心里打的草稿都忘了个干净。
杨琪琪皱了皱眉，停顿片刻后说：“刚刚我也说过，我只把他当作普通朋友……”
“不是张智航，也可能是别的alpha对不对？”德闻道，他的声音里满是失落，“叔叔阿姨不会同意你选择alpha以外性别的人，你也不想让他们失望。”
杨琪琪的指尖陷进手心，她咬住了下唇，也试图咽下自己的软弱。
“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德闻叹了口气，耸耸肩道，“虽然杨爷爷对你百依百顺，但叔叔阿姨对你的影响更大。”
他走近杨琪琪，将她的手从背后拉出，拍了拍她攥紧的手指。
“他们将你当作alpha在培养，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你还记得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吗？”
他说着笑了起来：“小升初的时候，有一次你被叔叔阿姨逼得太狠，顶着好几天没怎么睡够的黑眼圈跟着我回家，哭着对我妈说想做我妈的小孩，不想继续努力了。”
“后来我妈去找叔叔阿姨聊了很久，他们总算是稍微放宽了对你的要求。”
杨琪琪的手指因德闻的动作稍微放松了下来，她视线有些模糊，努力地遏制住呜咽，心想，对啊，以前爸爸妈妈也是会对我抱有期待的。
但那次示弱之后，父母便已经对她感到了失望，所以在得知她分化成omega后，就彻底放弃了对她的要求，似乎在他们眼里，无法成为alpha也是因为杨琪琪不够努力，杨琪琪生来就不是一个优秀的孩子。
“之后你分化成了omega，却比以前还要努力，每次都是专业第一，拿了许多奖状，进了学生会，还组建了omega互援会。”
“别人只会觉得你很厉害，但我还知道，你做这些，也是想要向叔叔阿姨证明，就算是分化成了omega，你也值得他们骄傲，对不对？”
杨琪琪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我把互援会搞得一团糟，爸爸妈妈也许是对的，我并没有那么优秀。”
“哪有一团糟？那么多会员都看着的呢！”德闻笑着揉她的头，“再说了，作为年年专业第一、新月大学学生会副会长及优秀毕业生、omega互援会会长的杨琪琪都不算优秀，还有谁能称为优秀？啊，不要说殿下，他是怪物，不在我们正常人的范围。再说了，他的交际能力就远远比不上你。”
她抬眼看向德闻，用力地摇着头：“没有你们我根本做不到那些，我又爱哭又软弱，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哪有什么为什么！”德闻故作生气地揉乱她的头发，“你都说想要当我妈的小孩了！我喜欢你又怎么了？”
“这两者根本没关系好不好……”杨琪琪抽泣道。
“其实本来我没想这么早告白的，”德闻嘿嘿笑道，“但看到殿下，就突然脑子短路了……让你为难了对不对？”
杨琪琪摇了摇头，手指轻轻蜷起。
“但我也真的害怕会失去你，所以，琪琪……”
一片云飘过来，将斜阳遮挡，德闻收回手，也收回了他的笑容，他的眼睛明亮，灰蓝色的瞳孔像琉璃一样将光影映得灵动，他身姿挺拔，正色问杨琪琪：“如果我是alpha，你是不是就会考虑我了？”
杨琪琪答不上来，是与不是都不是她心里的答案，但耳朵里却又响起杨蔓愤怒的声音，她哽咽了喉咙，像被操控的木偶人，非常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德闻大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我有机会对不对？”
“……什么？”杨琪琪困惑地看他，只见他抬起手，慢慢地将缠绕着自己颈间的绷带解开，随之而来的，一阵轻微的alpha信息素气味从绷带里面溢出，他的脖颈处有一条从后延伸至右侧的长缝合线，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仍旧有些红肿，而信息素正是从伤口处散发出来的，那里有轻微的起伏，就像是腺体本身在释放气味。
“你……”杨琪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我变成alpha了，琪琪。”德闻手里的绷带随风飘在半空，渗血的长布在阴天之下，愈发惨白。
应澜回到自家楼层时，意外地发现对面房门外出现了一袋生活垃圾。
他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门口，按响了门铃。
过不久，房间里传来靠近的脚步声，应澜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大门被打开，一个白色毛茸茸的头从门后探了出来。
“你好？”
那是一位青年男性，年龄与应澜相差无几，头发、眉毛和眼睫毛都是白色的。他像是刚睡醒，眼下还有些许青黑，穿着青绿色的毛绒睡衣，眼神失焦般地看向来访者。
应澜警惕地皱紧了眉。
对方在看到应澜后沉默了几秒，又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将房门打开，朝应澜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好你好，”没等应澜开口，他自顾地作起了自我介绍，“我叫费和，很高兴认识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应澜当然知道他叫费和，以前调查共和会案件时，应澜有幸借着监听器“聆听”过他“精彩”的演讲，之后调查组内公开他的档案信息，由于本人长得十分有记忆点，给应澜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舒允的房子里？
“我是应澜，”应澜按下心中疑虑，对他道，“请问舒允在家吗？”
“shu？”费和眨了眨眼睛，“他近期不在联盟，你要是有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应澜扯了扯嘴角，道：“不用麻烦，谢谢。”
费和遗憾地摊了摊手，说了声“好吧”，又问：“你要进来坐坐吗？”
应澜下意识想拒绝，但犹豫片刻后，他点了点头，道：“那就打扰了。”
费和往边上退了一步，让应澜进了门，指指一侧的鞋柜，告诉他换下的鞋可以放进去消毒，室内地板刚清洁过，裸足进入也没有关系。
他招呼着应澜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自己去了厨房。
和应澜家一样，舒允家也保留了原始的两室一厅构造。客厅的落地窗被拉上厚厚的窗帘，整个房间空荡荡地，只保留了基础家私，都十分整洁崭新，几乎没有使用痕迹。
两间里屋的门紧闭着，门上的贴膜没有撕下，保留着刚安装好的形态。使用痕迹最多的只有厨房，隔着玻璃门望去，能看到被费和打开的橱柜里，摆放着各式各样已经拆封过的调料瓶，餐具被堆垒在另一个隔间，杯碗勺筷随意地搁置着，看起来有些凌乱。
费和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在应澜的侧边沙发坐下，又指了指茶几下方的抽屉，提醒他里面有奶球和砂糖，可以按自己的口味添加。
两人沉默地喝完了半杯咖啡，期间，费和始终饶有兴趣地看着应澜的一举一动，这让他觉得沐浴在那视线里，像有好几条虫子在往自己身上爬，最终，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古怪氛围，应澜放下杯子，抬眼看向费和，问道：“你和舒允是什么关系？”
费和露出一副得逞的表情，笑着向应澜解释：“shu是我的老师，但他待我就像亲生儿子一般。”
又像是读懂了应澜未说出口的疑问，补充道：“他近期没法回来，所以托我有空过来打扫，我的工作地点离这里近，便借住了一宿。”
应澜眼神暗了暗，费和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情绪，打开了自己的终端机递给应澜，问他：“方便加个好友吗？以后如果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应澜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
费和似乎因此变得更加高兴，他雀跃地点开应澜的聊天框，向他发送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包，又沿着他的终端id去查看社交动态，发现他并不喜欢公开自己的生活，只在一个多月前发了一张奇怪的程序页面截图，并配了一句话：目标达成。
费和反手将该截图复制下来发送给章琉久，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章琉久回以一串长长的省略号，配上一张惊悚的表情包，反问道：“你又在做什么可怕的人体实验？！”
与此同时，应澜也在查看费和的社交动态。这人是个话痨，每条动态的字数多到像在写随笔散文，里面充斥着对卡夫卡、梵高、尼采等各个时期的人文艺术领域名人的赞许或是批判，并且似乎知音良多，这些动态都获得了可观的评论数，甚至部分动态的评论区，能观摩到他与持反对观点的访客的辩论现场。应澜腹诽，这人比起所谓的研究员，更像是个偏执的评论家。
“你明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偏执评论家笑眯眯地看着应澜，“但怎么这么久了都不怎么说话？”
“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应澜轻笑道。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会回答呢？”费和同样笑道。
“……”应澜并不想与他继续比赛绕口令，他掂量着话题的深度，问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
费和眼睛不错地盯着应澜，许久后点了点头，笑道：“就像你知道我是谁。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哥哥’。”
应澜回以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并立刻抛出了第三个问题：“可以将舒允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我不就是那个‘联系方式’吗？”
应澜本想亲自向舒允求证他的那些猜测，但得到费和礼貌的拒绝后，他只能退而取其次，问道：“布卢兰夫实验室的项目，你们是否参与其中？”
费和的眼底流过一丝诧异，转瞬即逝，他喝了一口咖啡，告诉应澜：“布卢兰夫实验室同步开展的项目有五个，你指的是哪一个？”
“腺体定向分化干预实验。”
费和的手指神经质地动了动，他轻叹了口气，道：“我要说没有，你会相信吗？”
应澜眸色深重，脸上写满了不信。
费和只得耸了耸肩，无奈道：“那你就当我们参与了吧，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不过是基于利益交换提供了部分技术支持，要怪就怪联盟那群道貌岸然的当权者贼心不死。”
“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日后你就知道了。”
应澜抿紧了唇，费和见状放下空咖啡杯，看了一眼终端时间，笑道：“好了弟弟，与实验有关的话题再往下问就是无可奉告了。我也要准备上班，你要是没其他要紧事，我们改日再约？”
应澜只得告辞离开，送他出门前，费和问道：“你会将我与shu的真实身份告诉你的alpha先生吗？”
“告诉了会怎样？”
费和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意，但很快，那一点杀意变成了戏谑嘲讽，他靠在门边，拍了拍应澜的肩膀，笑道：“不会怎样。”
“但作为‘哥哥’，我必须给可爱的‘弟弟’一个忠告，你的alpha，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温良纯善。不要太相信他，不然你会后悔的。”
“不用你说，”应澜冷声道，“他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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