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生辰那天,江清棠在冬珠的搀扶下,硬撑着下榻梳妆。
江清棠用如枯木般干瘦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庞。
她看着铜镜中过分白皙的脸,轻声嘱咐身后的冬珠,要她脂粉铺的厚些,遮遮她眼下的乌黑与苍白的嘴唇。
成为皇后的这两年,她比在景王府的时候消瘦了不少,憔悴了许多。
江清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哪怕她从不喜参加这些宴会,厌恶与那些贵族们说着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可只要她还在后位一日,便要维系皇族的体面,便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活得像个挑不出错的泥娃娃。
江清棠微微勾起嘴角,苦笑。
违背本心、亲人用命为她换来的、苟且偷生的日子,真的好慢,好难熬。
愧疚如同炙热的火,日日夜夜都在架着她的心烤,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
直到她的心彻底枯萎干涸。
如此,她才能赎尽自己所有的罪恶。
*
江清棠踏出坤宁宫宫门时,见到了李珩。
这是禁足的一月以来,她第一次见到李珩。
两人之间隔了许多宫人,江清棠的目光越过层层阻碍,独独落在李珩脸上。
李珩坐于玉辇上,单手撑头,眼下乌黑极其显眼,看着像是很久没休息好的样子。
之前,她总是陪着李珩批改奏折到深夜,在旁边督促他尽早上塌休息,他若不依,她便会恼,罚他不能与她一同睡觉。
他总是不够听话,惹她生气。
他总是耍赖,等批完奏折后硬要上塌与她一起睡,拥她入怀,用自己体温去暖她常年冰凉的手脚。
想起成婚这几年来她与李珩相处的点点滴滴,江清棠的心密密麻麻的似针扎似得疼。
江清棠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在李珩的视线投过来时,又生生伴着喉间酸涩咽了下去。
李珩看见她后,起身,走下玉辇,缓步朝她走来。
“走吧。”
李珩的话听不出情绪,他伸出手,示意江清棠将手搭上。
江清棠低头,盯着李珩宽大修长的手,目光移到他左手掌间的那条歪歪扭扭的疤上。
三年前,除夕夜,她与李珩因陛下要为李珩赐几个美人一事恼怒,一气之下,她将两人婚前情浓时所通的书信统统放入火盆中烧掉。
李珩不顾烈火焚烧,强忍剧痛,伸手将燃烧着的残缺书信握在掌间从火盆中捞出,这才落下这道疤。
她哭着,捶着,骂他是傻子。
他只笑,问她是否还恼他。
他说,他这辈子,只会爱她一人,此生不变。
可他还是变了,朝堂上都在传,以后,他要立青梅竹马的谢璃为后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呢?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寂冷深夜,江清棠在脑中、在心间,将这个问题独自嚼了千百遍,伴着酸咸的泪水,咽下所有的苦楚。
江清棠抬头看着李珩冷淡的眸,想要从中找出这个困扰她很久很久的问题。
多年过去,李珩身上的少年气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冷漠与孤傲,她再也从这个人身上找不到,她曾深爱过的夫君的半点影子了。
最后,江清棠对着李珩笑了笑,避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冷落她、误会她、软禁她,无视她的所有痛苦,她还能像之前那般无条件地坚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吗?
再也不能了。
李珩皱眉,脸色不悦,他不顾江清棠的抗拒,上前一把拉住江清棠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本就虚弱的江清棠踉跄一步,跌入李珩的怀抱。
李珩接住江清棠,他的手从江清棠的背一点点挪到发间,他扣着她的头,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耳边。
“江清棠,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想逃离我的身边?”
“可我不会让你走的,我活一日,你便一日离不开我,我死了,也绝不会允许你再去寻别的男人。”
“你与我,不会有生离,唯有死别。”
李珩嘴间呼出的热气惹得江清棠发痒,缩着脖子。
他们曾在床第间无数次耳畔厮磨过,唯有这次,没有了先前的甜蜜与爱意,只余不堪与她无尽的绝望。
江清棠本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走到这里,听到李珩的这些话,一时没了力气,腿发软,快要从李珩的怀里跌落时,李珩及时握住了她的肩膀。
李珩高她一头,没怎么使力就轻松捞起身材娇小的江清棠。
李珩横抱起江清棠,将她放在玉辇上,与他共乘玉辇。
*
江清棠也不太记得后面的事情了。
只记得她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在李珩的牵引下,如同被提着线的木偶,随着李珩一步又一步,走向高位。
耳边是奏乐声。
耳边是大臣们与臣妇们的恭贺声。
眼前是舞姬们翩翩起舞,宫人们有条不紊地端着琳琅满目的菜肴。
江清棠总觉得自己像是耳朵里塞了团棉花,眼中蒙了层薄纱。
自己仿佛与世间所有隔开了。
直到一道脆生生的童声响起,江清棠散开发散的神识才重新收拢。
她循声看向吴王妃怀中的孩童。
吴王与吴王妃吓得不轻,赶忙拉着孩童走到大殿中央,跪下朝李珩请罪。
李珩大手一挥,爽朗笑着,向孩童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一个穿着锦衣,如雪团子的稚童越过双亲,迈着碎步朝她与李珩走来。
这是吴王唯一的儿子,江清棠记得,他小名唤团团。
孩童拿起李珩桌上的酒,学着大人的模样道:“祝陛下与皇后娘娘万万岁。”
江清棠没忍住上手捏了捏他软嫩的小脸蛋,她弯了弯唇角,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孩子。
她未曾降世的那个孩子要是还在,也会同这个孩子一样,玉雪可爱。
江清棠看着孩子,未曾发觉身旁的李珩一直在看自己。
李珩看出江清棠眼底的淡淡悲伤,若有所思。
他知道,她是想起了他们的那个孩子。
李珩垂眸,正巧错过看向他的江清棠。
果然,还是不在意吗?
江清棠压下酸楚,抱住孩童,喂了他些点心。
宫宴结束后,李珩牵着江清棠离开麟德殿,他屏退所有跟随的宫人,与江清棠来到御花园的湖边。
夜间的风很冷,李珩脱下外袍,披在了江清棠身上。
新婚燕尔时,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只是一幅画就能聊上几个时辰。
成婚几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反倒是相顾无言,谁都不肯轻易开口,只因一开口,便是说出伤人的话语。
不知过了多久,李珩终究还是开了口。
“过了这段时间,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凉意总是让人分外清醒,江清棠真真切切地听清了李珩这句话。
她在心底嗤笑,难道这么些年,她没有同他好好过日子吗?
难道这么些年,她犹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伴在他的身边,掏出自己的所有真心,学着去爱他,他看不出她的真心吗?
以后?可惜,没有以后了。
并非世间上的所有事都有转圜的余地,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注定误解。
江清棠没有回头看他,微弱的灯光下,李珩只能看到江清棠的侧脸。
他看不到她眼中的悲切。
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恳求。
末了,江清棠轻轻道了句“好”,她侧过脸,认认真真地看着李珩,想要记得这张脸。
李珩给她寻遍了名医,虽然他们一个个都不敢跟李珩与她说实话,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体,她时日无多了。
若是有下辈子,她要记住这张脸,再也不要爱上眼前之人。
一阵凉风吹来,江清棠摸了摸身上李珩的那件披风,她本就有了一件披风,可李珩硬是要再给她加上一条。
她不冷,不需要这件披风,是他觉得她冷,需要这件披风。
至亲至疏是夫妻,多年来,李珩不懂她,她也未尝懂得李珩的全部心思。
他以为她喜欢这个皇后之位,以为她喜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可她不喜欢,她真的不喜欢朝堂与后宫的阴谋诡计。
朝堂与后宫的争斗向来是死伤无数,她不想自己在意的人受伤,她喜欢的,是宫外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与家人平平淡淡的日子。
可李珩最爱的是权势,是皇位。
两个本就不合适的人绑在一起互相折磨,互相消耗着。
为了李珩她放弃了自由,放弃了喜欢的生活。这辈子,她真的累了。
江清棠解下披风,在李珩不解的目光中踮起脚,将披风盖在他的肩头。
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江清棠做起来却格外的吃力,她胸口闷痛,喘了口气险些没站住。
李珩抓住她的手,声音颤抖:“阿棠……”
江清棠微微一笑:“陛下,夜深了,早些歇息。”
她抽出李珩紧握着的手,慢步走入夜色中。
*
此后,江清棠的病越发重,整日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江清棠于开春的前天夜里悄然长逝。
李珩大怒,欲要斩尽为江清棠看病的太医们,冬珠呈上江清棠提早写好的手书,太医们与坤宁宫的宫人们才逃过一死。
李珩连夜召来举朝上下的能人工匠们,打造一口棺材,据说可保尸身不腐。
江清棠死后的三日,李珩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
江清棠死后的七日,李珩派人赶走跪在养心殿前逼他下葬皇后尸身的大臣们。
江清棠死后的一月,李珩终究敌不过朝堂上以死相谏的老臣们,终于下旨厚葬皇后。
可他始终,不敢去看那口棺材。
下葬的前一日,李珩提着盏琉璃灯来见江清棠。”
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的美丽容颜不变,像是睡着了一般。
李珩伸手,手背贴上她的脸,感受到彻骨的冰凉后,他终于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的阿棠,这次不会再睁开眼看他了。
一向沉稳的帝王跌坐于地,蜷缩着身子,哭得像个孩童。
她的最后一封手书,求他保全江家,放过无辜的太医与宫人,唯独,没有提到他。
长夜漫漫,琉璃灯的暖光照在江清棠脸上,投下一小片光晕……
有些人在感情里感到痛苦,会洒脱地及时抽身,而有些人明知道那是杯烫手的热水,却还是不愿意放手,有些人对于爱情,觉得尽力而为顺其自然就好,而有些人愿意为了爱情拼尽全力,直到遍体鳞伤。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我也很羡慕那些在感情里清醒的人。
坦白讲,作者近两年疾病缠身,一直在治疗,荒废了写文,这本算是复健之作。我的初衷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完成它。
还是挺抱歉的,之前让大家等着,以后我会多多存稿,稳定更新。祝屏幕前的大家身体健康喜事多多哟[奶茶]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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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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