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另一端，光鲜的表象被彻底剥落，露出其粗粝、疲惫、混杂着劣质咖啡和消毒水气味的真实面目。
南城分局刑警二队的办公室，凌晨一点半，依旧亮着惨白的日光灯管。
空气沉闷凝滞，弥漫着熬夜的汗味、泡面残渣的油腻气息，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案卷纸张和陈旧档案柜的灰尘味儿。
角落里堆放着半人高的废弃纸箱，墙上褪色的规章制度告示旁，贴着几张模糊不清的通缉令，无声地诉说着未完的悬案。
陈野坐在最靠里、最不起眼的一张旧办公桌后，整个人几乎陷进那把咯吱作响的转椅里。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夹克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灰色T恤。
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让他本就硬朗的线条更显粗粝，浓眉紧锁，深刻如刀刻般的法令纹从鼻翼两侧延伸向下，写满了长期睡眠不足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无声地播放着一段视频。
画面来自某个中端商务酒店的客房，角度隐蔽，画质不算高清，带着偷拍特有的、令人不适的窥视感。
镜头对着浴室磨砂玻璃门。
水声哗哗，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正在里面沐浴。
人影晃动，水汽氤氲，勾勒出朦胧的曲线。
整个过程持续了几分钟，直到女人裹着浴巾推门出来。
视频结束，定格在女人毫无戒备、走向卧室的模糊背影上。
没有暴力，没有直接的性侵。
只有一种冰冷的、黏腻的、如同沾满浆糊的绳子滑过皮肤般的窥视感。
陈野面无表情地关掉视频，将这段代号“B-0712”的酒店偷拍案卷宗往桌角一推。
那叠厚厚的卷宗，立刻滑落，加入旁边另一摞几乎同样高的、标记着“待处理/低优先级”的积压旧案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他“流放”到二队后，被分派的主要工作——处理这些堆积如山、看似“无伤大雅”却足以吞噬大量警力的旧案、小案。
用某些人的话来说，是让他“磨磨性子”。
“操！”一声低沉的咒骂从旁边传来。
年轻刑警张超猛地将手里的笔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办公室死水般的沉寂。
“又是这种！查了三个月，屁线索没有！IP是境外跳板，设备毛都没找到一根！受害者除了哭和害怕，啥也提供不了！这他妈怎么查？查个屁！”
张超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挫败和戾气。
他是二队为数不多还有点冲劲的年轻人，但也快被这些泥沼般的案子磨平了棱角。
“抱怨有用？”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技术科的法医秦姐端着保温杯走过来，顺手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放在陈野桌上，正好压在那堆积案上。
“技术组的最新分析报告，陈队。那批酒店偷拍视频的片段，比对出来了。”
秦姐四十出头，短发干练，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
她是少数几个对陈野这个“空降”的队长还保持着专业尊重的人。
陈野抬了抬眼皮，拿起那份报告。
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微温。
“流向不明暗网？”陈野的目光扫过结论部分，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
“嗯。”秦姐喝了口热水，语气平直，“技术组追查了视频流传输的几个节点，最后都指向一些无法追踪的加密通道和洋葱路由。
手法很老练，不是一般的小毛贼。
视频被切割、加密，然后在某个我们目前无法定位的暗网平台上…流通。”
“流通？”张超凑过来，一脸不解，“这种破视频，有什么好流通的？卖给小黄网？”
“没那么简单。”秦姐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冷光，“根据截获的加密片段和残留的数据包分析，这些视频更像是…‘商品’。
它们被编号、分类，甚至可能带有某种‘标签’。
我们怀疑，它们最终流向的是一个更隐蔽、更‘高端’的交易场所。买家……可能不是冲着刺激去的。”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张超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连旁边几个昏昏欲睡的警员也抬起了头，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隐隐的不安。
“高端交易场所？买偷拍的洗澡视频？有钱人这么变态？”张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当窥视成为一种权力，**就成了最昂贵的奢侈品。”陈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他放下报告，身体向后靠进吱呀作响的椅背，目光穿透办公室浑浊的空气，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人性幽暗的冰冷。
“他们要买的不是刺激，是掌控感。是把别人最私密、最脆弱的时刻，攥在自己手里的权力。是隔着屏幕，就能让一个人彻底崩溃的力量。”
他的话让办公室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
张超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
秦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陈，”秦姐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技术组在分析残留数据时，还发现了一个名字，一个代号，出现频率很低，加密等级极高，像是这个暗网平台的‘标签’。”
陈野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脸上。
“叫什么？”
“‘镜渊’。”秦姐吐出两个字。
“镜渊……”陈野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镜面深渊？一个冰冷的意象。
一个藏污纳垢、吞噬**与尊严的黑暗漩涡。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傲慢和隐喻。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队名义上的主管，副队长王海，挺着微凸的肚子，端着保温杯，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带着点官僚气的笑容，眼神却没什么温度。
“哟，陈队，还忙着呢？辛苦辛苦！”王海的声音带着虚伪的热络，目光扫过陈野桌上那堆厚厚的积案卷宗，又掠过张超和秦姐，“这种小案子，不用太较真嘛！让技术组那边随便跟跟进就行了，费那么大劲儿干嘛？来来来，小张，帮我把‘宏宇’那个非法集资案的材料整理一下，明早分局领导要听汇报，这可是重点！”
王海口中的“宏宇案”，是分局近期树典型的“大案要案”，牵涉金额巨大，但背后关系盘根错节，真正的主脑早已撇清关系，抓的都是些替罪羊。
王海的心思，显然都在这种能出“政绩”的案子上。
张超脸色一僵，看了看陈野，又看了看王海，没动。
陈野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技术报告上，声音平淡无波：“王副队，‘宏宇案’的卷宗在隔壁档案室第三个柜子第二层。
‘B-0712’虽然看着小，但背后可能连着‘镜渊’。
暗网平台，跨境犯罪，涉及大量公民**，性质恶劣，需要深挖。”
他把“镜渊”两个字咬得很重。
王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陈队啊，我知道你认真负责。
不过呢，‘镜渊’这种虚无缥缈的代号，技术组都没定论的东西，投入太多精力，容易跑偏啊！咱们警力有限，还是要抓重点，抓实效！你说对吧？像这种偷拍案，受害者都没报案的，影响不大嘛！我看……”
“影响不大？”陈野终于抬起头，直视着王海。
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瞬间刺破了王海虚伪的笑容。
“王副队，你觉得一个女孩，在自己觉得最安全的酒店房间里，被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从头到尾窥视、录像，然后她的影像像牲口一样被编号、被拍卖给一群躲在网络深处的变态……这对她影响不大？还是说，你觉得那些花钱买下这种‘权力’的人，只会满足于看看？他们尝到了掌控他人**的甜头，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砸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几个警员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屏息看着这边。
王海被陈野的目光和话语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陈野！你…你这说的什么话！”王海有些恼羞成怒，提高了音量，“办案要讲证据！讲程序！你这种主观臆测……”
“证据就在这儿。”陈野拿起那份技术报告，轻轻拍在桌上，“流向不明暗网‘镜渊’。
这就是证据链的一环。我会继续追查下去。
至于‘宏宇’的材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超，“小张，去给王副队拿一下。”
张超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去找卷宗。
王海被陈野这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胸口起伏，却又无法发作。
他狠狠瞪了陈野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行！陈队你骨头硬！有本事你就查！别到时候查不出名堂，又浪费了警力，我看你怎么交代！”说完，一把夺过张超递来的卷宗，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脚步踩得地板咚咚响。
办公室的气氛在王海走后更显压抑。
“妈的，什么东西！”张超对着王海的背影无声地骂了一句。
秦姐叹了口气，没说话。
陈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回椅子里。他拉开抽屉，里面杂乱地堆放着文件、旧笔记本，还有半包皱巴巴的廉价香烟。
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没有点燃。
只是用牙齿轻轻碾磨着干燥的烟丝，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他拿起那份“B-0712”的卷宗，再次翻开。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受害者的描述上，而是死死盯住了物证照片里，那个在酒店空调通风口深处被发现的、伪装成螺丝钉的微型摄像头。冰冷，隐蔽，带着工业制品的精确和恶意。
镜渊……
一个吞噬**与尊严的无底深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劣质烟卷被捏得变形。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在陈野眼中，那光芒之下，是无数个“镜渊”在悄然滋生，冰冷的镜头如同潜伏的毒蛇，窥伺着这座钢筋水泥森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脆弱的私密空间。
夜还很长。
而他这块被“流放”的硬骨头，注定要和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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