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利用“吏卒犯死罪”这条律文除掉金照古，那么第一步便是诱导金照古去买官。而且这职位，需得是京城之外的。
曲**想了想，问云海尘：“京外的衙门中，有没有谁是与你熟识的？”
云海尘有些愁闷：“没有，若说朝廷之内的同僚，我倒是有不少知交好友，可京外的就不敢放心托付此事了。”
曲**也有些头疼：“我也没有，主要是我认识的那几个人，都认得李乘舟，若是平白无故的让金照古买官去衙门做事，说不定会惊动对方。”
两个人一说出这话，众人眼中的希望便湮灭了几分，这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出现了一个阻碍，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他二人头愁苦着，归庭客眼珠子一转，清了清嗓子：“我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云海尘看向他：“你认识京外官员？”
“我不认识，”归庭客一只手搭在桌子上，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但是燕统领肯定认识。”
“谁？”曲**愕然道：“你说的是燕识归？”
这个名字一出，颜松落和秦老六立即竖起耳朵默默偷听，归庭客点头：“对。”
曲**觉得他是不是疯了：“你竟然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去了！那可是陛下跟前的人！”
“哎呀，你们听我说啊……”归庭客便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其实这桩案子，咱们原本是不需要这么被动的，你们想想，这案子之所以变得对我们不利，是不是始于燕统领去兴平县宣陛下口谕的那一刻！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憋屈，他怎么就来的那么巧，偏偏赶在咱们让金照古和金咏锐签字画押的那一瞬之前！哪怕他晚来一步，金氏祖孙的口供都板上钉钉了！”
归庭客又恨又气的一拍手：“可现在呢！不就是因为他们的口供没签字画押，李乘舟才一口咬定当不得真么！要我说啊，这案子咱们之所以会输，起码有一小半，或者一小半儿的一小半儿的原因，都赖燕统领。既如此，让他帮个忙又怎么了，大不了把事情原委详细的告诉他，看他良心能安么。”
这话一说出来，别说云海尘和曲**惊呆了，就连颜松落和秦老六也是两眼一黑，颜松落搓着脸嘀咕：“这群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邪性啊，你说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提醒小燕？”
秦老六瞥了他一眼，同样捂着嘴回道：“这事儿往小了说是他们的私人恩怨，往大了说事关朝堂，你没听他们的谈话之间，句句离不开《昭律》么，弄不好还会牵涉到《昭律》的修撰，如此大事，岂是咱们几个……”秦老六险些就要说出“晟国人”三个字，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几个外乡人能干预的。”
“也对，”颜松落无奈的闭了闭眼，低叹道：“小燕啊，你自己小心吧。”
他俩人在那边嘀咕着，这边云海尘等人全都被归庭客的话所震惊，归庭客说的虽然有点儿道理，但箫人玉还是担心：“可咱们若是求燕统领帮忙，就得把计划全盘托出，那燕统领若是知道了，就一定会告诉陛下吧？若是陛下知道了，他见咱们故意引诱金照古犯死罪，难道不会出手干预么？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光，还是偷偷摸摸的做才好吧？”
曲**听罢嘟哝了一句：“原来你知道见不得光啊……”
箫人玉没听清，天真无害的问：“曲少卿说什么？”
曲**打了个哈哈，干笑道：“没事儿，没什么。”
云海尘却若有所思：“不一定，我觉得……归庭客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啊？”曲**挠了挠头：“你主仆俩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做。”
云海尘便逐字分析给众人听：“不，你们细细回忆，当时燕统领前往兴平县宣陛下口谕的时候，是不是提到过一句，将此案交由李乘舟去审？”
众人点头，曲**：“没错啊。”
云海尘继续言道：“但这案子后来是由郭大人、李乘舟与我三人共同审理，这就说明，陛下应当知晓一些内情，他不想见到李乘舟在此案中独断专行，所以才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曲**一下子没有想清楚其中关窍：“然后呢？”
云海尘：“那陛下为何不愿让李乘舟独断此案？是因为陛下知道李乘舟和金照古的关系，料到他会偏私么？若是如此，直接不让李乘舟参与审理不就好了，这样李乘舟就没办法偏私了，可为何陛下还要让李乘舟作为审理此案的官员之一？”
其他人快要被云海尘的话绕晕了，曲**和箫人玉的思路却慢慢清晰起来，箫人玉大胆猜测：“你的意思是，陛下是故意让李乘舟审理此案，把这案子搅浑？”
云海尘点头：“对。”
章夫子听不懂了：“为什么啊？”
云海尘便直言道：“因为《昭律》。”他目光凝重的说：“《昭律》乃开国之初制定，沿用百年到如今，已经有很多条例不再适用，另有很多罪行不被《昭律》所涵盖，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男人强占男人到底该如何处置，《昭律》中就没有相对应的科条，所以在箫人玉险些被金照古强占一案中，吕明秋就曾以此为漏洞辩驳。另有‘夫殴妻，非折伤勿论①’一条，就包庇了一些对妻子施暴的男子。像这样的例子，在《昭律》中尚有许多。
“陛下不可能没察觉到这一点，但碍于‘祖宗之法不可改’这一条铁律，他不能贸然提出增补《昭律》一事，只能通过一件事或一桩案子，最好是闹得满朝皆知，让所有官员都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才能顺理成章的提出此事。
“而金照古威逼箫倚歌致死一案，就是这件事最合适的开端。”
云海尘说了这么一通，时酿春却有一个地方不解：“云大人，你说陛下有意借用此案作为增补《昭律》的引子，可这桩案子里，不管是金照古强占民女、还是他威逼人致死，这两项罪行都有相应的惩治科条，若非李乘舟从中作梗，这案子审讯时并不会有异议啊。”
若这桩案子审起来并无枝节，那《昭律》已经不再适用如今国情的问题，又当如何体现？陛下又怎样利用这桩案子提出增补、修撰一事？
云海尘料到她会这么问，便解释说：“时姑娘说得对，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一点，李乘舟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为金照古的罪行做粉饰，到最后就必须搬出一道科条，以此来证明金照古的行为合情合理，若换做是你，你会用哪条律例来审结此案？”
若是我……时酿春想了想，此案依照李乘舟的诡辩来看，乃箫倚歌自愿签下卖身契，后无故投河而亡，若她是李乘舟的话，就要利用卖身契所捏造的身份关系来给此案定性，那么……
时酿春静静的思索了少倾，忽而眼中精光乍现：“夫殴死有罪妻妾！”
云海尘赞许的点了点头：“对。”
堂中众人多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听时酿春这么一说，便有人急着开口问询：“什么意思啊？”“这条律文怎么说的？”
时酿春便言道：“夫殴死有罪妻妾一条规定：凡妻、妾因殴骂夫之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而夫擅杀死者，杖一百。若夫殴骂妻、妾，因而自尽身死者，勿论②。这条律文简单来说，就是妻妾打骂了丈夫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而丈夫擅自将人杀死的，那么应杖刑一百，可若是丈夫打骂了妻妾、致使妻妾自尽而亡的，丈夫不论罪。”
“啊？”几位姑娘同时惊呼出声，褚横霜的反应尤其大：“丈夫擅自杀死有罪妻妾，只杖刑一百了事？”
云海尘道：“你也觉得这条律例不妥对吧？”
褚横霜上了几次公堂，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分析的本事：“当然不妥了，妻妾忤逆尊长固然有错，可也不能随意将人打死吧，而且打死人的凶手竟只杖刑一百，那有钱人家大可拿钱赎刑了事啊！再说了，若是案发时只有丈夫一家老小和妻妾在场，那谁能证明到底是不是妻妾有错在先？总不能我随意打死自己老婆，就用这条律文给自己脱罪吧！”
“褚掌柜说的很对，”云海尘肯定道：“这条律文确实陈旧，所以李乘舟如果真的以此结案，将箫倚歌的死，粉饰成是她先打骂了金咏锐，反被金照古斥责教训后，因一时想不开自行投河，那陛下就可以利用此案提出增补律例一事了。”
按律，金照古的罪行应当依照“威逼人致死③”一条处以斩刑，可李乘舟若要给金照古脱罪，就必须用“夫殴死有罪妻妾”一条审结此案。
可他若真的这么做了，一来，李乘舟徇私枉法，已经为律法所不容，二来，他这么做正中昭帝下怀，只要有人为此事鸣不平，那昭帝便可顺理成章的在朝会上提出重修律例一事。
云海尘说的不算快，解释的也很清楚，因此众人都能听明白，只不过听完他这么说之后，兰玉秋慨叹道：“云大人，你的意思是，早在这桩案子进京的那一日，陛下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事了？甚至连李乘舟会用哪条律文也推测到了？这也太神了吧……”
见她们几人为此惊叹，曲**便笑着解释：“若想稳坐那张龙椅，光有皇家血脉可不够，咱们这位陛下，早些年带着两个心腹去晟京为质，一两年的时间不仅毫发无伤，再回来的时候晟京和北狄都被他搅变天了，甚至还得了突火枪的图纸，唉……云海尘分析的挺对，这案子的结果，应当早在陛下的意料之中啊。”
他们身为臣子，多多少少都能揣测圣心，云海尘今日的猜测虽然大胆，可结合诸多迹象来推断，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李乘舟应该也能看得出昭帝有意重修律例，但当局者迷，他在乎自己儿子比在乎昭帝的心思更多，因此一时间顾不上这些琐碎。
颜霜红问：“那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做啊？什么时候去请那位燕统领相帮比较合适？”
云海尘想了想：“再等三天，等此案审结之后。”
叶白庭开口道：“需要我们做什么么？”
“眼下没什么需要诸位相帮的，倒是……”云海尘的目光慢慢瞥向一直在偷听的秦老六和颜松落，喊了声：“你俩听够了没有！”
众人入京后选择在这里投宿，就是燕识归推荐的，燕识归推荐的人他们信得过，自然也就不怕这俩人将此事透露出去。
云海尘还没问什么呢，颜松落就主动开口发誓：“你们放心，今日我兄弟俩听到的这些话，一定烂在肚子里，出了这个门，我就当今日没来过，告辞！”说完就要抱拳往外走。
“站住！”云海尘“啧”了一声：“谁管你烂不烂在肚子里了！我问你俩件事。”
噢，不是要灭口啊，颜松落稍稍放心，走过去问：“什么事儿？”
“你们跟燕统领的关系很好？”
颜松落点头：“嗯，好着呢。”
“可知他平日里爱吃些什么菜吧？”
颜松落的精明劲儿不比对方少，因此云海尘一问这话他就明白了：“怎么，你要请小燕在这儿吃饭？”
“小燕？”归庭客大为震惊：“你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一个普通百姓，喊燕统领小燕？”
颜松落压着那股子得意劲儿，贱嗖嗖的说：“不光是我，秦老六、江吟时，还有前几日刚回来的那个曲皓星，我们几人都这么叫他。”
归庭客纳了闷儿了：“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啊？跟御前侍卫统领称兄道弟的？”
颜松落一拍胸脯，说话滴水不漏：“你放心，咱们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良民。”
就知道这人嘴里套不出一句真话！归庭客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不再多言了。
“行行行别贫嘴了，”云海尘继续说：“过几日我在这儿宴请燕统领，所为何事你和秦掌柜也都听到了，劳烦多准备些他爱吃的菜。”
颜松落爽快的答应了：“啊，好说。”
“你答应的干脆，感情做饭的不是你！”看他如此轻巧的就应下了，秦老六带着气性把一块抹布扔了过来，正巧被颜松落接在手里：“诶呀，就算小燕不来你不也得做饭么，正好我也有段日子没见他了，到时候我来帮忙。”
秦老六啐他：“今日的活你还没干完呢！赶紧去把空房里的被褥都晒了！”
颜松落吊儿郎当的一吹口哨，将抹布搭在肩上就转身上楼了。
接下来的三日，云海尘、曲**、箫人玉三人在京中各处奔走，且到处造势，将金照古和箫家的案子闹的沸沸扬扬，妄图从声势和道义上震慑李乘舟，可关键的证据却多一点儿都拿不出来了。
朝中不少官员都听说了此案，甚至闹到了昭帝耳中，使得兰松野不得不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儿问李乘舟和云海尘是怎么回事。
云海尘哭天喊地，说此案受害人如何冤枉 、审案遭遇了何等不公云云。
李乘舟字字铿锵，说此案乃内情太多、人证物证俱全、并非外界传言那般云云。
眼见着这一对师徒要在朝堂上争执起来，下站的百官无一不好奇：李阁老不是云少卿的老师么？这俩人何时开始针锋相对了？
就这么吵了三天，三天后，郭唯空、李乘舟、云海尘再次升堂，审理金照古威逼箫倚歌致死一案。
因箫人玉没有新的人证和物证翻案，而金照古那边又有花杏晓作证，一口咬定箫倚歌就是自愿签下的卖身契，乃金照古的妾室无疑。
所以此案最终如云海尘所料的那般，被李乘舟用“夫殴死有罪妻妾”一条审结。并出具文书如下④：
叙江南道兴平县呈，今将兴平县民金照古招由理合开具，须至书册者。
计开：
一，招由：
一名，金照古，江南道兴平县民，状招：昭明三年一月十四日，兴平县民箫倚歌经由花杏晓做媒，自愿卖于金照古为妾，原议定十两五钱银子，后因嫌此价不公，遂辱骂金照古与其外祖父金咏锐，金照古不忍见金咏锐受此屈辱，便对箫倚歌动以家法，箫倚歌怨气难消，于当日夜里自行跑出金府投河而亡。
一，议得：
金照古、金咏锐、寒十江、花杏晓，合依“夫殴死有罪妻妾”律，无罪释放。
一，照出：
箫人玉、金照古、金咏锐、寒十江、花杏晓各交告纸银一钱，留刑部日常庶务所用。取库收缴照。
至此，箫人玉、时酿春等人筹谋了两年、从云海尘一进入兴平县便开始浮出水面的案件真相，被李乘舟用如此荒唐的手段，将冤屈重新封存回了不见天日的地底。
而金照古欲强占箫人玉未果一案，最终也以金照古交赎银的方式草草了之。
但众人追求公平的脚步并未就此停歇。
①：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二十·刑律三·斗殴·妻妾殴夫》
②：引用自《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人命·夫殴死有罪妻妾》，原文中并没有“外祖父母”四个字，是作者根据情节需要加上的。
③：《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人命·威逼人致死》：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致死者，斩。
④：判决书的格式，参考自吴艳红、姜永琳著《明朝法律》第163页。告纸银：差不多就是打官司时，原被告双方需要交的费用。
2025.9.29首发于晋江，已保存视频和截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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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好邪门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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